反而由女兒勸母親了。蕙看見母親這一哭,倒反而止了悲。她勉強用平靜的調子對母親說:“媽,你不要傷心。這都是命。我的命是這樣,怪不得你。我到鄭家去也可以過日子……”蕙雖然極力使語調成為平靜,但是聲音裡仍然帶著嘆息。她的眼睛幹了,可是淚水不住地往心裡淌。
“但願能夠這樣就好了……”陳氏也止了淚,但是仍然帶悲聲地說。她們母女默然對坐了一會。陳氏漸漸地恢復了原來的安靜,又說了幾句安慰蕙的話,才沒精打采地走出房去。
這個晚上蕙整夜沒有閉眼。母親的一番話攪亂了她的心。
對過去的留戀和對未來的恐懼輪流地折磨她。她想起前前後後的許多事情,愈想愈覺得傷心。她用被頭矇住嘴低聲哭著,不敢讓睡在她房裡另一張床上的淑華和芸兩人聽見。她一直哭到天明。
天一亮,公館裡就響起了人聲。人們漸漸地活動起來。這一天是正日子,他們應該比前一兩天更忙碌。蕙早早地起來。
她不說話,不笑,順從地讓人給她化妝,任人擺佈,她完全像一個沒有感覺的木偶。她的父親周伯濤很早就起來了。他從這個房間走到那個房間,帶著焦急的表情在各處走。僕人們時時來找他,向他報告一些事情,或者向他要這樣那樣的東西。派定押送花轎的僕人中有一個突然生了病,須得臨時找人代替。女眷們又發覺缺少了什麼東西,要找他商量立刻添置。周伯濤不能夠從容地應付這些事情,他心裡很煩躁。他看見枚少爺穿著寬大的長袍馬褂,緩慢地走來走去,不會做任何事情,他更加氣惱,便順口罵了一句:“不中用的東西。”
後來他實在熬不住,便差人去請覺新。僕人還未動身,覺新就來了。周伯濤看見覺新,心裡非常高興,他馬上迎著覺新,要覺新來排程一切。他們忙了一個上午。大家聚在左廂房裡圍著一張圓桌匆忙地吃了早飯,不能忍耐地等候新郎來迎親。
琴和淑英先後來了,她們比新郎來得早,她們要陪伴蕙到她上花轎的時候。
下午一點鐘光景,新郎坐著拱杆轎來了,轎伕吆喝地把轎子放下,鄭家僕人遞上了帖子,由周家僕人進去通報。裡面說一聲“請”。新郎垂著雙手拘謹地從中門走進來,由覺新招待他,到了堂屋裡面,向周家祖宗神主行了禮,然後由覺新陪著送了出去。周家的人男男女女都躲在各個房間裡由門縫和視窗偷偷地張望新郎。新郎是一個身材短小的青年,雖然是一樣地兩肩斜掛著花紅,頭戴著插了一對金花的博士帽,但是這個人的容貌顯得滑稽可笑。尤其惹人注目的是他那一張特別寬大的四方臉矮矮地安放在窄狹的肩上,從後面看去好像他就沒有頸項似的。面目還算端正,然而一嘴的牙齒突出來,嘴唇皮完全包不祝蕙在母親的房裡低聲哭,淑英們在旁邊勸她。芸和淑華都偷看了新郎的相貌。琴也看了一眼。那張面孔給了琴一個憎厭的感覺,使芸的臉上現出痛苦的表情,叫淑華忍不住怨憤地發出一個低微的聲音。
新郎剛走出中門,就有一些人暗暗地發出不滿的評語。每個人都替蕙叫屈,都為了蕙的不幸的命運嘆息。周老太太和她的兩個媳婦(陳氏和徐氏)、一個女兒(周氏),其中尤其是蕙的母親,非常失望,覺得心冷了半截,好像落進冰窖裡面似的;她們只得暗暗地責備蕙的父親瞎了眼睛,選了這樣的人做女婿。她們愛憐地看了看那個掩面哀哭的蕙,心裡非常難受。但是她們已經沒有時間考慮了。她們應該馬上作打發蕙進花轎的準備。
覺新送走了新郎以後回來,周伯濤迎著他。他忍住心痛跟他的舅父說了幾句話。他看見周伯濤的臉上依舊帶著平靜的笑容,他對這個中年人起了反感。他受不了他的舅父談話的神氣,便藉故離開了周伯濤。他走到堂屋門前,忽然看見枚少爺臉色蒼白地走出來。那個病弱的孩子憤憤不平地說:“大表哥,爹怎麼把姐姐許配給那樣的人?”
“現在已經太晏了,你姐姐真不幸,”覺新慘然答道,他想起蕙以後怎樣同那個人在一起生活的事,心就像被幾把刀在慢慢地割。他輕微地嘆息一聲。
“你聽,姐姐哭得多麼慘。”枚少爺把嘴向著他母親的房間一努,恐怖地說。
覺新的臉上起了一陣痛苦的痙攣。他還不曾說話,另一個聲音在後面響起來代替他回答道:“女人上花轎時候都要這樣哭的。”說話的人是覺民,他剛才在外面看見了新郎的面貌,他的心裡也充滿著憤怒。他故意說這種刺激的話。
“你不懂得,你不懂得。”覺新忽然搖搖頭氣惱地對覺民說。
外面鑼聲、嗩吶聲大作,一群人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