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
我們左面住了一家義大利人。男主人黝黑黝黑,長了一頭銀髮,遇上我跑步回來,總要拉著我嘀咕一陣,說他要把花壇好好弄弄。照我看,這花壇還不壞,只是磚護牆有些裂縫,裡面的土質也不夠好,花草都半死不活。這位老先生畫了圖給我看,那張圖畫得太過規範,叫我懷疑他是土木工程師出身。其實他不是,他原來是賣比薩餅的。這件事他籌劃來籌劃去,遲遲不能開工。
在街尾處,住了一對中國來的老夫婦,每次我路過,都看到他們在修理花園,有時在砌牆,有時在掘土,使用的工具包括了兒童掘土的玩具鏟以及各種報廢的廚具。有一回我看到老太太在給老頭砌的磚牆勾縫,所用的傢什是根筷子。總而言之,他們一直在幹活,從來就沒停過手。門前的護牆就這麼砌了出來,像個彌勒佛,鼓著大肚子。來往行人都躲著走,怕那牆會倒下來,把自己壓在下面。他們在花園裡擺了幾塊歪歪扭扭的石頭,假裝是太湖石。但我很怕這些石頭會把老兩口絆倒,把他們的門牙磕掉……後來,他們把門廊油得紅紅綠綠,十分惡俗,還掛上了一塊破木板釘成的匾,上面寫了三個歪歪倒倒的字“蓬萊閣”。我不知蓬萊仙閣是什麼樣子,所以沒有意見。但海上的八仙可能會有不同意見……
關於怎樣利用門前空地,中國人有各種各樣的想法。其中之一是在角落裡攔出個茅坑,攢點糞,種菜園子。小時候我住在機關大院的平房裡,鄰居一位大師傅就是如此行事。他還用廢油氈、廢鐵板在門前造了一間難以言狀的古怪房子,用稻草繩子、朽爛的木片等等給自己攔出片領地來,和不計其數的蒼蠅快樂地共同生活。據我所見,招來的幾乎全是綠熒熒的蒼蠅,黑麻蠅很少來。由此可以推斷出,同是蒼蠅,黑麻蠅比較愛清潔,層次較高,綠豆蠅比較髒,層次也低些。假如這位師傅在美國這樣幹,有被拉到街角就地正法的危險。現在我母親樓下住了另一位師傅,他在門前堆滿了揀來的易拉罐和廢紙板,準備去賣錢。他還嫌廢紙板不壓秤,老在上面澆水。然後那些紙板就發出可的味道來,和哈喇的臭鹹魚極為相似。這位老大爺在美國會被關進瘋人院——因為他一點都不窮,還要攢這些破爛。每天早上,他先去搜尋垃圾堆,然後出攤賣早點。我認為,假如你想吃街頭的早點,最好先到攤主家裡看看……我提起這些事,是想要說明:門前空地雖是你自己的,但在別人的視線之中。你覺得自己是個什麼人,就怎麼弄好了。
後來,我的義大利鄰居終於規劃好了一切,開始造他的花壇。那天早上來了很多黑頭髮的白種男人,在人行道上大講義大利語。他們從一輛卡車上卸下一大堆混凝土砌塊來,打著嘟嚕對行人說sorry,因為擋了別人走路。說來你也許不信,他們還帶來幾樣測繪儀器,在那裡找水平面呢。總共五米見方的地面,還非弄得橫平豎直不可。然後,鋪上了袋裝腐殖土,種了一園子玫瑰花,路過的人總禁不住站下來看,但這是以後的事。花壇剛造好時,是座莊嚴的四方形建築。是一本正經建造的,不是胡亂堆的。過往的行人看到,就知道屋主人雖然老了,但也不是苟活在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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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最初發表於1996年第9期《遼寧青年》雜誌。
賣唱的人們
有一次,我在早上八點半鐘走過北京的西單北大街,這個時間商店都沒有開門,所以人行道上空空蕩蕩,只有滿街飛揚的冰棒紙和賣唱的盲人。他們用半導體錄音機伴奏,唱著民歌。我到過歐美很多地方,常見到各種殘疾人乞討或賣唱,都不覺得難過,就是看不得盲人賣唱。這是因為盲人是最值得同情的殘疾人,讓他們乞討是社會的羞恥。再說,我在北京見到的這些盲人身上都很髒,歌唱得也過於悲慘。凡是他們唱過的歌,我都再也不想聽到。當時滿街都是這樣的盲人,就我一個明眼人,我覺得這種景象有點過分。我見過各種各樣的賣唱者,就屬那天早上看到的最讓人傷心。我想,最好有個盲人之家,把他們照顧起來,經常洗洗澡,換換衣服,再有輛麵包車,接送他們到各處賣唱,免得都擠在西單北大街——但是最好別賣唱。很多盲人有音樂天賦,可以好好學一學,做職業藝術家。美國就有不少盲人音樂家,其中有幾個還很有名。
本文的宗旨不是談如何關懷盲人,而是談論賣唱——當然,這裡說的賣唱是廣義的,演奏樂器也在內。我見過各種賣唱者,其中最怪異的一個是在倫敦塔邊上看到的。這傢伙有五十歲左右,體壯如牛,頭戴一頂獵帽,上面插了五彩的鴕鳥毛,這樣他的頭就有點像兒童玩的羽毛球;身上穿了一件麂皮茄克,滿是汙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