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感到自責。
莫醫生重新躺到涼蓆上,聽見收音機裡的彈詞已接近尾聲,他無奈地意識到這天的午休將歸於失敗。他睡不著,也不想起來整理一週來接觸的病例。莫醫生懷著一種憎厭的心理想到一些令人噁心的東西,譬如溼疹和痔瘡,譬如尿失禁和前列腺肥大症,它們現在就像爛糟糟的滷菜,從莫醫生的眼前一一掠過。大約是午後兩點鐘,有人忽輕忽重地敲著莫醫生的門。莫醫生開門看見一個穿灰裙的女人站著,她身後跟著一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莫醫生想起男孩是他的一個病員,幾乎隔一個月就要跟他母親來一趟。男孩患了腎炎,因為拒絕打針就被他母親帶到莫醫生這兒來了。莫醫生是中醫,莫醫生從來不給他的病人打針。
穿灰裙的女人以一種溫柔的姿勢牽著男孩的手,男孩的手卻下意識地掙脫著,他的手裡握著一個彩紙和細木棍做成的風車。莫醫生注意到那隻彩色小風車,它由紅、黃、藍三色組成,在幽暗的屋子裡異常眩目。
敲門敲了好一會兒,莫醫生在睡午覺?女人坐下來後問。你聽見房頂上的響動了嗎?你猜是什麼人?兩個泥瓦匠,他們在我的房頂上喝酒。他們說房頂不是我私人的。尿還是不好,又黃又渾,我拿到醫院驗了一下,紅血球還有兩個“+”。女人遲疑了一會兒說,真把人急死了。你說什麼?莫醫生如夢初醒地去抓孩子的手,孩子敏捷地閃開了,他鼓起腮吹著風車,風車無力地轉了一圈又停住了。莫醫生再抓孩子的手,這回抓住了。別躲。莫醫生說,不把脈怎麼給你治病?莫醫生屏息感受著男孩的脈息,視線卻被男孩另一隻手裡的風車所吸引,莫醫生覺得風車的彩色葉片鮮豔刺眼,他忽然產生了一種虛弱而睏倦的感覺。我真不明白這麼多帖的藥下去,孩子的病情怎麼還不見好?女人撫摸男孩細軟的頭髮。她說,我真是急死了。孩子是不是偷吃鹹的了?我告訴過你別讓他偷吃鹹的。否則我的藥方不起作用。我真是急死了。女人對莫醫生的問題不置一詞,她說話的聲音變得暗啞悽楚,有沒有辦法讓孩子沾點鹽?大人老不吃鹹的也不行,別說這麼小的小孩子。
莫醫生微笑了一下,他覺得女人的想法很奇怪也很糊塗,莫醫生說,你不是在給孩子治病嗎?治好了就能吃鹹的,但是治療過程必須忌鹽,你不能讓他偷吃鹹的了。
我只是讓他沾一丁點鹹的。想讓他長點力氣。莫醫生嘆了一口氣,他的心裡湧上一種憤怒的情緒,又不宜表現出來,他突然覺得無需跟這個女人費什麼口舌,於是,他轉向孩子說,你想病好嗎?想病好可別偷吃鹹的了。不想。男孩大聲地說,我就要偷吃。
不想?莫醫生又微笑了一下,然後他俯在男孩耳邊說,難道你不怕死嗎?我不死。我才十歲。你才會死呢。你馬上就要死了。莫醫生嚇了一跳,鬆開男孩細瘦的腕部。莫醫生裝作沒有聽見男孩的話。讓我看看舌苔。他用消過毒的木片撬開了男孩的牙齒,動作有點粗暴,男孩發出了一聲尖厲的哭叫。穿裙的女人在一邊不滿地說,請你輕點,孩子說話不懂事。莫醫生搖了搖頭,他想孩子確實不懂事,但你做母親的也不能處處寵著孩子。再想望確實沒有必要跟一個患病的孩子慪氣,於是他換了一種輕鬆調侃的語氣對女人說,你聽今天的天氣預報了嗎?播音員說今天最高氣溫二十五度,最低氣溫三十一度。莫醫生說著自己先笑了起來,他說,真滑稽,播音員重複了兩遍,結果都說錯了。
我不聽天氣預報。我沒有閒工夫聽。女人隨口附和著,側臉看了眼桌上的木殼收音機,收音機裡現在沒有節目,紅色指示燈卻亮著,仔細分辨時可以聽見嗡嗡的電流聲。女人說,沒有節目了,你還開著收音機?
馬上就有新聞節目,我在家就得聽收音機,到夜裡九點鐘才關掉。莫醫生伏案寫了一紙新的藥方,塞到女人的手裡,他說試試這帖藥,也許病情會很快好轉,千萬記住別讓孩子沾鹽,否則他的病永遠好不了的。
女人已經站了起來,她牽著男孩的手走到門口,突然回陳注視著莫醫生,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而男孩再次掙脫了他母親的手,他的一隻腳踩在外面的街道上,另一隻腳踏著莫醫生家的門檻。我不要玩風車了,送給你玩吧。男孩一邊說一邊用力將風車扔進莫醫生的家裡。莫醫生看見那隻殘破的風車無聲地落在地上,看上去就像一隻滑翔的彩鳥。你臉色很難看。女人終於對莫醫生說,你是不是有心臟病?你肯定有心臟病吧?莫醫生又嚇了一跳,他不知道女人憑什麼判斷他有心臟病,況且她還是登門求醫的病人。莫醫生注意了女人臉上的表情,她的表情含有一絲狡黠和復仇的意味。莫醫生下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