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下河河邊的村莊,她們結伴出來尋找各自的男人,半路上遇到一個沒有女人的男人——羅鍋普山。普山說假如他想留下一個女人,女人肯定就留下了。
七個女人在我這屋裡住了三天,住了三天我就把她們趕走了。普山幽幽地笑了一聲說,趕走,一個也不留,我普山不稀罕女人。我覺得普山這時候已經酒意全消,他的臉上又出現了慣常的睥睨眾人的神色,而他的公雞也再次走近主人,在普山的腳趾間啄食著什麼。普山,你是個好心人。我說。
好心人?普山瞪了我一眼,他無端地被我激怒了。你們去做好心人吧,一人娶一個女人就自以為是男人了?普山高聲說,我不是好心人,你們只有一個女人,我普山有過七個女人!我不想否認普山是一個不可救藥的酒鬼。普山在他六十歲大壽之日喝得酩酊大醉,他搖搖晃晃地走上柏油碼頭岸邊的一條船,倒在貨艙裡睡著了。請記住那恰恰是一條等待裝運石頭的駁船。午休過後起重機司機走進駕駛塔,他看見普山的蘆花大公雞穿過跳板來到駁船上,司機朝下面喊,普山,把你的公雞弄走。但是,普山不在,司機又喊,普山,壓死你的公雞我可不賠。司機開始了起重操作,巨型翻鬥把石頭剷起來,鏟到空中,像一隻手在柏油碼頭上空移動,終於翻鬥開啟了,石頭轟隆隆地傾倒在鐵皮船艙裡。柏油碼頭從此成了不祥之地,普山之死使我在很長的歲月裡成了宿命論者。直到現在我仍然不敢想像那些石頭如何壓死了普山,但我無數次地看見一個傳說的畫面,看見一個三歲的男孩從石頭中爬出來,他的背上隆起一個苦難的肉包,他的手裡抱著一隻死去的小雞,我想普山在人們的心目中不再是一個來歷不明的人了。
還有普山的那隻蘆花大公雞,普山死後它在空寂的柏油碼頭徘徊了好幾天,最終還是未敢邁出主人生前劃定的禁區。是那些饞嘴的人先衝進虛掩的鐵門捉住了公雞。據說那隻公雞最後是被紅燒了吃的,吃過那鍋紅燒雞的人對其肉質很不滿意,他們說,太難吃了,那隻公雞的肉太難吃了。
徽州女人
耍猴的徽州人眼睛像冰塊一樣寒冷而晶瑩,他的刀把子般的長臉呈現出灰暗的菜色,微微仰著,看小站候車室頂上的水泥字塊。他看見龍家灣三個字都是向後倒下去的,旁邊加固的鐵絲被風吹得颯颯地響。秋風涼了,徽州人在站臺上打了個寒噤。看來他是沿著鐵路流浪到這裡的,從皖南走過來不知要走多長時間。徽州人挑著擔子,一隻籮筐裡是棉被和乾糧,另一隻籮筐裡裝的他的小棕猴。引人注目的就是那隻猴子,它的毛茸茸的脖頸處套著一個銀項圈,閃出圓圓的光暈來。猴子的模樣有點怪,額際上長著一撮白毛,像黑土地裡的孤獨的雪堆。候車室裡有河南女人把頭探出窗外,朝月臺上張望,她們看見那個徽州人把猴子抱在腿上,正在給它穿一條花布小褂。猴子很安靜,猴子的花布小褂已經髒得不能再髒了。猴子在徽州人懷裡猛地一竄,女人便咦咦呀呀地叫起來,一邊就湧出了候車室的玻璃門。
“耍呀,耍呀,耍起來呀。”很快有一群人把徽州人和他的猴子圍起來了。徽州人抬起頭,有點驚慌地掃視著四周的人群。他的乾菜色的刀把子臉上浮出一個謙恭的微笑,還是像冰塊一樣,寒冷而晶瑩的。他一隻手拽著猴子頸上的銀項圈,另一隻手伸到棉襖裡去,遲遲疑疑地掏,慢慢掏出一面小銅鑼來。“耍呀,耍呀,俺們給你錢。”那幾個去南方販棉花的河南女人朗朗地喊。笑著攤搡著從人群外面擠到前面。徽州人不動彈地坐在月臺上。小銅鑼的光面映出他的枯槁的倦容,他的眼神中有一片渾渾沌沌的霧氣彌滿了水泥月臺,使圍觀的人們感到了陌生的涼意。
咣——徽州人終於果斷地敲響了小銅鑼,把懷裡的小棕猴顛了出去。猴子在空中翻了個筋斗,骯髒的花布小褂飄了飄,站到地上,不動了。猴子的猩紅色的瞳仁很怪異地亮著,射到每個人的臉上。“耍呀,這猴子怎麼不動了?”從河南來的女人們往後退了幾步,有些惶惑。她們發現徽州人的猴子跟以前常見的不一樣。猴眼裡有類似人的目光閃閃爍爍的。
月臺上突然沉寂了一刻。徽州人直愣愣地瞪著他的猴子,又砸了一下小銅鑼。猴子仍然像個小人一樣,保持它的站立姿勢。徽州人喉嚨裡痛苦地咕嚕一聲,望了望龍家灣的天空。然後他朝那隻頑固的猴子挪過去,猛地揪住了猴子脖頸上套著的銀項圈,一下一下地蹬著。
“你給我翻!你給我跳!”徽州人低沉的聲音透出殺性。小棕猴被銀項圈勒得吱吱亂叫,拼命掙扎著,即使是此刻它眼睛裡的紅光仍然在不停閃爍,只是頭仰起來,艱難地射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