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御座上的皇帝面目全都掩藏在那前後各十二旒的大冕之中,但宋一鳴距離天子只有何等距離,再加上他雖年紀一大把,眼力卻仍是極好,那奏章上再小的蠅頭小楷也能看得清清楚楚,更不用提天子的神色表情了。當他領頭率領百官跪拜時,眼角餘光就已經看清了天子臉上那種不正常的豔紅色,同時也看清了就在天子身側身著太監服色滿臉不自在低頭不語的林御醫,心裡更是哂然冷笑了一聲。
乾清宮的訊息就沒有能瞞過他的,果然,皇帝能出席這正旦大朝已經是勉為其難。
這行過禮之後便是傳新年制。傳制官之後由東門出,至丹陛東向立,不過是和往年一模一樣的“履端之慶,與卿等同之”,僅此而已。如是又是一番俯伏行禮,只卻多了山呼一節,就只見百官拱手加額,就只聽一聲一聲的萬歲萬歲萬萬歲聲如海嘯一般響起,再加上一旁教坊司樂工以及天策衛金吾衛校尉的應和,整個偌大的紫禁城彷彿都能聽到這聲音。
直到這繁複卻又不能省去的禮儀完成之後,這才迎來了這一日正旦大朝真正的重頭戲。然而,當錫蘭、滿刺加等國使節一一朝賀上貢之後,當御座上的天子見到那一前一後兩個和本國人形貌無異的使節時,卻沒有如之前讓一旁的贊禮官宣制問什麼爾國王安否,而是就這麼輕咳一聲問道:“爾國叛亂可已經平定了?”
此話一出,原本就安靜的大殿中更是鴉雀無聲,彷彿就連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到。眾目睽睽之下,走在前面的倭國使臣卻沒有就勢跪拜,而是昂首答道:“回稟皇帝陛下,不過是三五跳樑小醜,彈指間便可令其灰飛煙滅。”
“據說爾國國王已經政不出內宮,策出於臣下,這還只是三五跳樑小醜而已?”御座上的皇帝人雖紋絲不動,但臉上卻露出了嘲弄的表情,“而且,打劫朝鮮使臣回國的船隊,扣留朕護送使團回國的使節,兼且更是挑唆朝鮮內亂,如此狂妄大膽的行徑,爾國尚敢派人來朝?如此不臣之彈丸小國,朕也懶得多說廢話,回去洗乾淨等著吧!”
儘管皇帝昔日壯年時,哪怕在常朝上也往往有出口驚人之舉,但如今已經過了知天命的時節,自然少有這般鋒芒畢露的時候。因而,這淡淡地一句洗乾淨等著,滿殿上下自是大驚失色,而那些在殿外等著不明就裡的低品官們,有心伸長了脖子看熱鬧,奈何官卑職小,既看不到那高高的奉天殿裡景象如何,也聽不到裡頭使節朝貢情形如何,只能在外頭乾著急。
皇帝突然說出這種話,倭國使節自是措手不及,旁邊的文武重臣自然也是措不及防。只是相比眉頭緊鎖的首輔宋一鳴,次輔杜微方就站了出來,衝著那邊呆若木雞的贊禮官喝道:“陛下已經有旨,爾還不快宣?”
那贊禮官吃這一喝,方才立時如夢初醒,衝著那倭國使節大聲說道:“皇帝陛下有旨,倭國不臣,當以天兵討伐,爾使者立退!”
眼見兩個校尉敏捷地入了大殿架起人就往外拖,剛剛落後一步的朝鮮使臣金從旭不禁大吃一驚。他不安地看了一眼那九重御座上的天朝皇帝,立時謹慎地按照此前在會同館中習練的禮儀行禮拜見,末了最後一次時卻沒有就勢起身,而是俯伏在地說道:“臣朝鮮禮曹判書金從旭,奉王命使天朝。前國中國王不肖,收容海上巨盜,抗拒天朝敕命,幸得天朝出兵,由是國中上下萬眾一心,終得廢黜昏君……”
關於朝鮮之事,哪怕是身在奉天殿內的文武大臣,也多半隻知道鎮東侯率軍進擊的情形,根本不知道這彈丸小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因而,當這金從旭絮絮叨叨顛來倒去的請罪之語被眾人本能地忽略了過去,相反那些廢黜主君的經過反而成了重中之重。當金從旭說前國王李氏萬朱被廢后自縊於偏殿,大臣們面面相覷的同時,都沒注意到宋一鳴那緊鎖的眉頭。
皇帝剛剛因為倭國使臣的隻言片語而語出驚人,但此時此刻的耐心卻彷彿很好,直到金從旭把話說完,他才淡淡地說:“除惡務盡,你如今說請罪,前朝附逆的那些餘孽真的都已經斬草除根了?”
“回稟皇帝陛下,千真萬確……”
然而,這句話還沒說完,皇帝就突然冷笑了起來:“既如此,這倭國和朝鮮刺客緣何竟是在朕的京城橫行,甚至還一舉行刺了陽寧侯?”
倘若說先前皇帝的那句話只是讓一眾大臣為之大吃一驚,那麼,此時此刻,那大殿上的一張張臉就彷彿瞬間凝固了。尤其是內閣首輔宋一鳴,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抬起頭用目光看著皇帝身邊那些太監宮女,見這些人同樣是一個個大驚失色,他頓時扭頭看了一眼旁邊的杜微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