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包圍,不見天日。庭院中間有一口井,很久以前就乾涸了,如今被汙物堵住。
彼得像一隻夾著尾巴的雜種狗,悄悄挨近小酒館的門,推門進去。
屋裡面煙霧瀰漫。人們在倒立過來的大酒桶上擲骰子、下棋,地板上有麥稈而滑溜溜的。我懶得往下看,只是緊跟著彼得,他在人群之中穿梭,跟店主人點了兩大壺蘋果酒,店主長得像頭有長長暴牙的公豬。
抓著氣味酸酸的飲料,我們一頭鑽進後面的房間,遠離席位上的嘈雜和混亂。
這個房間空空蕩蕩,除了角落裡有個邋里邋遢的傢伙躺在一灘嘔吐物中。彼得幾乎完全沒注意到那個人,自顧自走到一條長椅上坐下,開始談起他最愛的話題:克莉絲蒂娜。每次提到她,彼得就一副狂喜的聲音,我則悶悶不樂盯著自己的飲料,讓爛蘋果的味道在我鼻孔裡發酵。我不想承認我好羨慕。
“啊,年輕的愛,”角落裡那個人喃喃低語,抬起失焦的雙眼看著我們,“你絕對不能相信別人的心啊。”
彼得正在形容克莉絲蒂娜的美貌,停下來,皺皺眉。
“愛情征服一切(amor vincit omnia)。”陌生人繼續說,從他的聲音聽得出來他酒喝多了。“如果問我的意見,我會說它是一堆蠢事。”他有一種外國口音,我聽得不是很懂。
倒是彼得從他的腔調裡聽出一點端倪,急切端詳起那個人來。他的衣服飄下大片泥塊,臉上一條條都是汙垢。看來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都睡在野外……或是酒吧的地板上。
“愛情是騙人的東西,”那個醉漢大聲哀嘆,繼續那套尖酸刻薄的獨白,“它吻你這邊的耳朵,然後咻地轉過來咬你的另一耳……”
“夠了!”彼得將手上的鐵瓶往面前的桌上一損,“老兄,你對愛情瞭解多少?”他的聲音不懷好意。
“多著呢,”那人答道,露出傻笑,讓我們看見他缺了幾顆牙,“我心碎的次數比你的歲數還要多……孩子。”
彼得並未起身駁斥這樣的侮辱,反倒傾身對我耳語。然後我才注意到那人拿著什麼。他的手上緊抓著一本棕皮小書。一條細細的緞帶夾在書頁之間,像一綹頭髮或是老鼠的尾巴,露出一小截。書透露了他的出身。
這景象很少見。沒有多少人看得懂書,更甭說買得起書了。這個人要不是偷兒,就是落魄的學者,窮困潦倒。他們往往是最可悲的人。
美因茲 1453春(5)
那人感覺到我們投在他身上的眼光,抬起眼皮看看我們。
“是兩個戀人的故事,”他說,指著指間那本書,“皮科洛米尼的最新著作,下流、粗鄙,保證能讓你這位年輕朋友的臉色恢復紅潤。”
他衝著我的方向點點頭,我不由自主臉紅。那個人並未注意。他打了一個酸酸臭臭的嗝,像有隻蟾蜍從他喉嚨裡跑出來。
“可以看一下嗎?”彼得從那人手上把書拿過來,內行地翻了起來,研究起文字,評估它的書法。“這位朋友,你從哪裡來?”他換個口氣問。
“這兒,那兒。曾在倫敦,之前在牛津。”
彼得豎起耳朵,“哪裡?”
“牛津。”那人用禿禿的指頭在泥地上粗略畫了一張模糊的遷徙圖,標示他走過的旅程。他的身邊多出一連串的塔樓和尖塔。
“從來沒聽過。”彼得說。
“我可不驚訝。你不過是個年輕的花花公子。”
彼得被這句侮辱的話刺到,人一僵,“或許是吧。不過你提到的城市,到底在哪裡?”
“往北走,過海。走起來可不輕鬆,我向你保證。”
“那是做學問的地方嗎?”
“僅次於巴黎。”
“有沒有圖書館?”
那人抬起頭來,意識到他有了聽眾。我緊張地抓著蘋果酒,感覺出這番話的導向。陌生人注意到我很不安,踉踉蹌蹌起身。
他擠進我們兩人之間。“請我喝杯酒,我就把你們想知道的都告訴你們。”他對彼得晃動手上的空杯子,“我叫威廉。”
我瞄瞄彼得,彼得汗溼的手掌上緊握著剩下的幾枚銅板。他抵不過那股慾望,想知道得更多,於是大步走到鄰室,很快拿著三壺蘋果酒回來。
我感覺到第一杯酒已經擾亂我的判斷力,於是將第二杯滑過桌面給威廉,威廉一口氣牛飲下肚。他用衣袖揩揩嘴巴,然後開始對我們談起牛津那座大學城。從他嘴裡吐出來的話之多,就像流進他嘴裡的酒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