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
他稍鬆一口氣,緊了緊耳廓裡的竊聽器,沙沙的聲響正飛速密集。
僅僅是一眨眼的功夫,房樑上密密麻麻停滿了人,很黑,很小,像蒼蠅。緊接著,兩撥黑衣殺手從東西兩邊牆角下湧出,粗魯的喘息聲中,更多的槍口一齊對準了他,要讓他在頃刻間千瘡百孔!
他鎮定自若,手指放鬆,身移位變,到海燈邊扯下一根鐵桿。只聽見哐啷一聲巨震,空弛的燈布像六片肥軟的蛇信子驟然開啟,燈芯手掌一般展開來,飛射出十二條鋼臂,旋轉著上升下落,一高一低形成兩隻極速運轉的齒輪,在半空中打出兩波滾燙的氣流。
慘叫!
慘叫過後,十條性命在驟變中夭折,被齒輪鋼片肢解的身體零件紛紛墜下房梁,瓢潑的鮮血染紅了每一道視線。血霧如戰袍加身,他殺念驟盛,此時,每一塊肌肉收放自如,此刻,每一條神經聽從大腦的派遣。循著齒輪運轉的方向他快馬般飛奔,雙腳在飛轉的機軸上輕輕點過。幾十雙警覺的眼睛,幾十道灼熱的目光,追捕著他的身影,仿如痴迷。然而俯仰之間他已佔得至高點,蹲踞在巨刺一般的燈芯上睥睨著紅的血、白的肉,飛沙走石中匆亂的腳步,折行的子彈被石屑拍亂了方向,散落的塵土翻攪出洶湧的血氣。
時光在暴亂中凝固,
呼吸在激越中靜止。
他不響,不動。他看。
看那鋼鐵鑄成的臂膀高升低落,看那椎骨般的鐵鏈上橫貫出密密匝匝的刺刀水光瀲灩血跡斑駁。那是隆冬雪地裡怒放出來的臘梅,妖豔而危險。他陷入了痴迷。在貪婪的槍眼前,在碾骨削肉的齒輪劃出來的金光之中,他突然感覺到異樣的爛漫。那巨大而靈活的機關依舊運轉著,高低錯落,像極了小時候坐過的旋轉木馬,每個著力點上都停著三兩個人,默默的凝視,親吻,交換著甜言蜜語,而如今,當年的孩童都已長大,宣洩慾望的嘴唇換作了精密而冰冷的槍。
他大笑,這一場較量,這一場末路狂殺,究竟是為了什麼?那些人的死,只不過拖延了真兇的登場,即便長成了七尺男兒,終究要在死去的前一秒蛻變回一個孩童。
生非所選,死非所願!
子彈如倒衝的雨向上噴射,散落在鋼板上朝四面八方迸發。鋼軸運轉的速度與方向瞬息萬變,隨機的在高低兩個方位形成齒輪,一時間錯殺無數。血肉打成軀體終於拗不過鋼鐵的猛厲,半空中豁成千百塊碎片,讓刺黃的電光包裹著,煙火一般星散四處。骨頭以一敵眾,行動間逐露狼狽,只能攀附在一個暫時固定的位置朝縫隙間掃射。
散彈槍的子彈很快殆盡,而更多的殺手卻像春風裡瘋長的野草一股股冒出來。他一手將殘槍平端,斜拉過半邊肩膀,手腕用力,旋即向前猛送。一米長的槍身在半空中打出一個高速旋轉的圓,從鋼板割裂出來的窄小空間裡打馬而過。所到之處,非死即傷。這時彷彿有神靈相助,一把手槍,從一隻鬆開的手掌間脫落,被骨頭穩穩擒在手中。
他回身,雙槍齊發,每一次扣發射出雙倍的子彈,每一次攻擊將性命以雙倍的速度清零。
瞄準,攻擊。
力無空落,彈無虛發。
狂殺,狂殺,狂殺!
鋼珠一排排釘入房梁,將敦厚的石塊撕裂。蓮花燈乍明乍寐,照見十七尊冷傲的人像,虛偽的劊子手的面孔上七竅橫飛,到處都是他們的手,他們的腿,他們的眼睛,他們的嘴。
節奏遞加。
苦戰如酣眠。
始祖像一寸寸傾向海燈,在頭頂上拖出一片寡影寬闊而逼人。
朦朧的硝煙之中,生與死交織的巨網密不透風。
天旋地轉,山崩地裂!
血,汗,逐,伐,心跳,嘶吼,掙扎,陰謀,突襲,激戰,勝與負,欲與念,所有的所有,都在一記甕響後絕殺。
塵埃落定,一個男人的身形逐步靠近。氈帽、風衣、布鞋,和淡淡的菸草味。廢墟如海一般浩大,他卻只取了最微不足道的一角付之微笑:“蟬,你瘦多了。”
骨頭摸索著爬了兩步,對他揚起了面孔,眼裡若有似無的希冀,彷彿灰燼中尋覓陽光的一朵花凋。
時間還真是一個怪圈。
幾些年兜兜轉轉,終於還是要回歸原點。卑微與尊貴,痴戀與鄙棄,即便老天未有過分毫偏袒,可太過懸殊的較量,終究沒有迴轉的餘地。
水仙蹲下去,看他從碎石裡掙出來的手上握著一把匕首,刀尖牢牢釘入地面,像是含了千百種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