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過的有關中國的書比你還多……”
原來這期間他一直沒停嘴。我在走神的時候往往讓人誤認為特別專注。
“你看上去像是對中國頗有研究的人。”
“不是看上去,是事實上。”
他抿嘴笑笑,自得和自負使他闊大的臉蛋孩子氣起來。
“你知道嗎?”他突然放低聲音說:“我也是一個嚴重的浪漫主義者。我在十六歲的時候,一定比你父親浪漫得還嚴重。”他認為他交待了一項難以啟齒的秘密。這下該我拿同樣的秘密去等換。
我不敢看他,突然的親近讓我難為情。為他難為情:一把歲數了,還要做如此表演。
“你父親當初參加共產黨的動機,應該很明顯。”
“噢。”
“你非常瞭解你的父親嗎?共產黨的高階官員對我來說,很神秘。”
“他八十年代就停止做高階官員了。”
“那他做什麼了呢?”
我聳聳肩。他花費許多時間和我母親吵架。剩餘的時間他閉目養神,認識到我母親當年的野心。母親替他鋪好紙,拿來筆,叫他不要空談而是一筆一畫把他的回憶錄寫下來。他一副絕不再上當的樣子,把手拼命往身後藏。他看透了母親,她讓他寫回憶錄,是實現她最終對於他的野心。母親每在此時便冷冷一笑。說:我就知道你寫不出來。什麼自修大學呀,什麼背了兩千俄語單詞啊,什麼文化素養好的領導幹部啊——狗屁。這是母親最靈驗的一手,這句話一出她的口,父親一定痛不欲生地叫喊:老子寫給你看看!
“你真有把握很瞭解你的父親?”
“他是一個很好的父親。”他除了做父親,做其它任何事都很像樣。他給幾家小館子題的字,也還不丟人。
“他和你談到他自己嗎?比如他的青年時代,比如他怎樣做一個副省長?”
“他從不談自己。”我父親什麼都不瞞我。他需要我幫他去招架母親。因而對我的坦誠是他惟一的出路。他說到他丟棄了一個鄉下老婆。那是個一點兒都不打男人主意的老實女人,男人就是去討飯,她也安安穩穩做他的女人;男人頂戴花翎,她還照樣推磨納鞋底,她手裡拿著鞋底,把父親送到村口,看父親挎著盒子槍一騙腿兒上了棗紅馬,才說:喲,忘嘞,給你收的菸葉子!父親的馬已經小跑起來,她追著喊:你等等我回去給你拿菸葉子!……父親頭也沒回。父親兩行老淚慢慢淌下來,說:從打那時候,我頭就沒回過。她那時候不曉得我心裡已經有另外一個女人,不是你媽,你媽那時還不知在哪裡,我心裡的是一個下級的老婆。我那下級犧牲了。
第12節
父親對他最小的女兒徹底坦白,把一切都交給女兒去處置。正是這一點使他失敗;做一個父親,在我這兒,他是完全的失敗。他不知道一個父親是靠許多假象來建樹好形象的;父親就該是假象,而他的兒女們都要為這個假象而付出她們對男性最初的敬愛。不然我們拿我們生就的這份敬愛怎麼辦呢?
我第八次看手錶時,已經六點過十五分。餐館的規定是十五分鐘的遲到就罰一小時工錢。一小時是五元錢。離還清房租的目標,我又增添了五元錢的渺茫。�
星期三半夜我從餐館回到牧師家裡,看見我臥室門口放著一個信封,上面是安德烈的筆跡。我抬起信封,感覺它的分量,一張機票的分量。
星期五我上完五點的課就直接去了機場。飛機還有五個小時起飛,我早早地到這裡是因為怕餐館打烊後我必須乘計程車到地鐵站,以免獨自趕十五分鐘夜路。那不是一般的夜路,據說那段路平均十米就站著或臥著一個醉鬼或乞丐。偶爾一次我獨自走那段路去機場,一輛警車在我身後停下,邀請我坐進去,裡面兩個警察見了我就發脾氣,說正是我這樣的冒失者讓他們操心過度,又說上月他們剛逮住個小子,朝女士亮兩腿間的傢伙,像我這樣的亞洲女人也敢走如此夜路,簡直是存心給他們添亂。所以我跟一個女工友調換了工時,一出學校就直奔地鐵站。我有足夠的時間在機場消磨。我走過一家家飯店,眼睛瞟過每個門口的選單和價錢,心想,六塊九角九一份的特價晚餐,你們去敲其他人的竹槓吧。我沒有發現任何一家餐館有我看得上的價位,便走進了書店。
書店的女售貨員正在打電話。我走到一個書架前,按字母順序找到了我下堂課要用的兩本書。書店一共有七個顧客,其中三個擠在新書攤子前,翻的都是同一本書:《來自火星的男人與來自金星的女人》。第八個顧客晃進來,售貨員小姐把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