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鼻塞,空氣突然就變粘稠了。外面可是很冷,我把風衣搭到椅背上,拿餐巾紙擦了擦玻璃,馬路上的行人努力把脖子往鎖骨裡頓。兩重天啊,我跟小峰說,我那小屋裡暖氣打死也上不去,害得我不停地跺腳,棉脫鞋都跺壞了。
“那還每週請我吃飯,”小峰說,“都窮成這樣了。”
“一頓飯還是請得起的,你哥沒到那份兒上。”我對走過來的服務員先伸一個指頭,再伸兩個指頭。服務員明白,一個指頭是一個大份芷江鴨,兩個指頭是兩瓶啤酒和兩碗米飯。臉早混熟了,我和小峰在這裡吃了一年,基本上每週一次。這家館子裡的芷江鴨做得地道,一年了我們倆都沒吃厭。
“最後一次,這是。”吃完了小峰抹抹嘴,“弄得我每到週末就想著這事。吃飯吃飯,跟盡義務似的。”
“啥意思?”
“沒必要老請我吃飯。”
這小子,我請客還成他負擔了。他是我弟弟,我姑媽的兒子,現在清華念大二,80後,挺懂事的孩子偶爾也會說昏話,我不能跟他計較。咱們是好哥倆。
“我是說,既花錢又耽誤你的事。我知道你忙。”
我一下子沒回過神來。我明白這小子沒說出的意思是,每個週末都雷打不動地下館子,他要為這頓飯不得不重新規劃週末,其實也挺耽誤他的事的。可是,我別的也做不了什麼啊。姑父進去的時候跟我說,小峰就交給你了。姑媽也說,在北京,小峰就你一個親人了。當時聽得我鼻子發酸。什麼忙都幫不上的時候,只能請吃飯。現在我不吭聲,點上根菸。
“我想去看看我爸,”小峰說。
“沒什麼好看的。”
“我看看自己的爹也不行?”
“在裡面挺好的,吃穿不愁,”我說。這也是姑父對我說的。兩年多了,每次我去那裡他都這麼說。我好像應該相信他在裡面過得不錯,人明顯胖了。當然我也不是經常去看他,沒時間,跑一趟大老遠的。沒空你就別來了,常替我看看小峰就行。姑父語重心長,簡直像託孤。他再兩年就能出來了。我跟小峰說,“再忍忍,等出來了,你可以一天到晚盯著看。”
“哥,帶我去,就一次。”他伸直右手食指對我隆重地許諾。就一次。
一次也不行。姑父說了,不能讓小峰去,耽誤他念書;還有,讓同學和學校知道,影響小峰前途,找工作都是個汙點。有個蹲班房的爹總歸不是件臉上有光的事。
這個理由小峰十分地看不上。什麼年代了,個人資訊裡又不要寫家庭成分;老子是老子,兒子是兒子。我說是這麼個理,但理是理事歸事,天橋底下那個縮脖子的你看見沒?就那個,穿灰棉襖的,對,向行人打手勢的那個。
“我爸就那樣?”
“差不多吧。不過你爸長得帥,收拾得光鮮利索,所以求人的時候也經常像在下命令。”
姑父是個辦假證的,被警察逮了個正著,人贓俱獲,而且場面還不太好看。那時候他剛跟一個叫路玉離的女人從床上下來,被褥亂糟糟一團。路玉離是他在北京的情人,也幹這行。姑父之前進去過,二進宮判得就有點狠,還好再兩年就出來了。如果能找個機會戴罪立功,或者表現好點,沒準還可以提前幾天。即使一天天熬到頭,也指日可待。起碼姑父是這麼想的,那裡面的生活其實不錯,就是想睡個懶覺有點麻煩,一大早得起來出操,幹活。天橋底下的灰棉襖又向一個行人做手勢,被那人擋了回去。我又拿張餐巾紙把玻璃擦亮堂些,讓小峰看清楚灰棉襖是如何難堪地站在冷風裡。 。。
引子(2)
“我爸他——”
小峰說了句半截子話是正確的,他從沒見過他爸向陌生人兜售假證。灰棉襖做得很不好。即使殺人犯看見他爹如此狼狽也會心裡難受的。當然我姑父不至於這樣,在做假證的這個行當裡他絕對是個體面人,哪怕窮得連碗泡麵都買不起,走在路上他也要把墨鏡戴上,小肚子挺起來,腳步崗崗的。人活著不容易,尤其在北京這地方,媽的,得讓自己像個人樣。姑父剛來北京時就這麼經常教育我,那會兒我還在唸大學。但我不能讓小峰懷疑他爸也是灰棉襖這樣,事實上很多辦假證的站在路邊都會有此遭遇。不想搞個假證的人多半都怕他們,見著了要像避瘟神一樣躲開。
所以我模稜兩可地跟小峰說:“知道你爸的苦心了吧。”
這話激起他強烈的求知慾和辯駁欲。“這麼苦,為什麼他還耗在這裡?多少年了。”小峰連帶對我都鄙夷起來了,我也在這裡,東奔西跑,採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