皺著眉頭,繞著旗杆把每
一個腦袋的臉都看過了。沒有熟人。他忘了少奶奶,又繞著旗
杆走了一遍。他的樣子很著迷,好像在琢磨圓滾滾的腦袋是怎
麼掛上去的。
他去桑鎮給岳父拜壽,帶了滿轎子禮品’,裡面有一百盒烏
龍牌火柴。他們登上渡船的時候,少奶奶偷偷看了旗杆一眼。她
怕血二我記得領她去看曹家的屠場,本來興致很旺,一見烏河
裡淹的豬血就不想去了。
血不是什麼好東西。
人的腦袋生出來也不是給人掛著用的。
不過掛著自然有掛著的道理。
我等渡船漂過河心,就到福居茶館喝茶去了。離人頭太近,
喝茶的人就不多,老福居不免罵街。他說:掛哪兒不好,掛我
窗戶外邊。是我們看他們,還是他們看我們呀了你看那王八蛋,
剩一個腦袋了還咧嘴兒笑呢!
一個茶客說:殺吧!要殺得完算新鮮a
老福居說: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茶客說:拿個三歲大的兔惠子來管我們,明明是氣數盡了,
殺人有什麼用?
福居說;操你媽!少在這兒說這個,你說點兒逛窯子戳媛
子的事好不好?人家三歲大的小人兒當你祖宗當你爺,你管得
著嗎?!
茶客說:我滾我滾,我把頭切下來掛著去,
福居說:掛著倒便宜,小心煮了你!
一隻老鵝在旗杆上飛,幾次拍著翅膀要往那些腦袋上落。站
崗的兵和看熱鬧的百姓噢噢地嚇唬它,見它果真給嚇住了,都
開心地笑起來。
那些頭砍下來時間不長,地上和旗杆上有滴的血一。死人們
看上去歲數不大,可是一會兒比一會兒老,等我離開福居茶館
的時候,他們已經老得嘴都癟了。
掛著他們的是藍布帶子。
那是藍巾會的一個標誌。
平時系在褲帶外邊當護腰。
舉事了就紮在頭上。
斬了首,用來掛腦袋。
四天以後,我又來碼頭接二少爺。二少爺沒有回來。只有
少奶奶回來了。二少爺去了府城,說是跟著鄭玉松去張落火柴
的銷路去了。
少奶奶低著頭從碼頭上穿過去。巡防營的兵靠著旗杆,色
迷迷地拿眼追著少奶奶。
大兵說:站住!騷慶1
少奶奶沒站住,我站住了。
大兵說:不是我說的。
我看他,腿直哆嗦。
大兵說:是掛在這邊的那個腦袋說的。你告訴那個小娘們
兒,今天晚上有八個鬼去找她,等著吧。
他見沒有人跟著他笑,就打了個哈欠,轉到一邊去了。那
些腦袋終於成了黑不溜秋的東西,像爛了的南瓜,又像蘆葫蜂
的蜂窩。
慘透了。
真是慘到家了!
老鵝落下來都沒有人管了。
能聽見它啄肉的聲音。
撲味d
瓜漏了。
皇帝從此成了我的仇人。
3月21日錄
二少爺周遊回來,眼睛黑多了新東西,過去,·他的眼睛不
是冷,就是軟,總有多少事情讓他愁。跟著鄭玉松那種彪漢子
走了一遭,他的眼神兒硬了。我們不知道他在外邊遇上了什麼
事情。他的個子顯著比過去矮,好像背上馱著一陀鐵,走路的
時候兩個肩膀朝前哈著。這樣一來那股硬戳戳的’目光就更逼人
了。
他的西洋皮鞋上全是土。_
一隻掉了掌。
一隻破了洞。
他邁出轎子,玻著走進門樓。曹宅的僕人們說他滿頭滿身
蒙著土,灰不溜秋的,猛一看像個落魄的窮秀才,像個討食吃
的人口二少爺的沒有出息,不成體統,在眾人看來是天經地義
的事情了。我倒覺著二少爺長進了不少。他的眼睛裡有了新東
西。
他說:耳朵,把炳爺叫來。
我說:炳爺病了,躺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