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然不能去翻字典,一件重大的事情馬上就要發生——這種時候你最好不要離開,你可能已經注意到: 文廷生今天沒有下江。
在揚子島的最高峰,文廷生坐成一塊石頭。他的寬大額頭反彈出四月陽光精亮的光點,濃黑的長辮從後腦一直掛到後腰,遠望去使他像一塊碩壯的頑石灌注了靈性。三里場漁場的漁船在他視線的那端,遙遠得星星點點,像一隻只小魚左晃右動。他的眼睛慢慢眯起來,目光收網似的把三里場的漁船緊緊罩住。
他不是揚子島人。他成為揚子島人全因為去年盛夏的那一個神秘下午。真的,這件事要不是有人親眼看見,你重複八輩子可能都沒有人相信。那天下午是文廷生的破屁股掛鉤船離開龜瓜溝的第三十一天——龜瓜溝是洞庭湖邊的一塊彈丸靈地,光緒年間已經產生了一位舉人二十一個秀才。文廷生在龜瓜溝落草滾爬長大###。他聽江湖藝人說,順江水東去,有一塊長江金水帶,誰要有了那塊碼頭,誰就有了長江水裡的金庫。要不了三年,你可以踩著光緒元寶鋪成的水路回家。文廷生鼓動了外鄉人熊向魁和瞎眼先生的獨根香旺貓兒,買下了一條破屁股(破屁股是一種漁船的名字,你別以為名字不中聽,這種船苗子長,再兇的浪都跳得過去,為了增加穩定性,尾部分成兩半,從後面看上去就像你的屁股,分兩瓣的)。破屁股踩著樓梯似的江浪,一步一步朝下江踩去。
那個下午是他們的破屁股掛鉤船進入江腹的第三十一個下午。天氣不算壞,太陽在天空一副縣官老爺公事公辦的派頭。文廷生坐在破屁股的後身,手把舵柄目注遠方。江面寬闊,幾片白帆翼羽透明。遠處細成黑點的飛鳥底下,一座孤島正黑森森地從江底抬起頭顱。“旺貓兒,”文廷生衝著正在艙裡瞌睡著的旺貓兒說,“準備卸篷。”
但一樣東西很快吸引了文廷生的注意。一根高聳碰及雲端的巨大柱體像天空的尾巴立在遠處的江面。這尾巴如同一張倒放的###喇叭,灰黑色,旋轉著歪歪扭扭的可怕身軀,軟軟飄飄卻又迅疾無比地向文廷生威逼過來。大江晃動著掙扎了幾下,江水就順從了這種旋轉立江而起,呼嘯著向天上倒掛而去。“——龍捲風!”船頭上熊向魁的岷江口音被夾在喉管裡的恐怖扯得四分五裂,但只一眨眼,那一聲七彎八岔的“龍”連同整個破屁股掛鉤船,一同發瘋似的旋轉著上了天……
江浪依舊在江岸邊拍打。時間過去了多少已經毫無意義。文廷生隱隱感覺到頭皮隨著江浪的嘩啦聲生生髮痛。他艱難地睜開眼睛,定了會兒神,意識到自己的頭髮正纏在斜長在江面的一棵楊樹枝上。他吃力地轉了轉腦袋,幾根菹草和茨草正在江邊的淺水裡順著江浪頗有節奏地男追女歡。一條孤尾藻根貼在文廷生的唇邊,散發出淤泥腐草的原始氣息。文廷生吁了口氣,斷斷續續憶起了剛才旋轉而去的龍捲風。他重新閉上眼睛,是的,他想歇一下。
在他要閉眼的一霎,文廷生的目光似乎得到了某一種暗示,他閉上眼,狠勁甩了甩頭,再瞪大了眼睛,他的頭皮似乎被什麼東西轟了一下: 離他六七尺遠的地方,一雙眼睛正死死地盯著自己。一雙鱷魚的眼睛正死死地盯著自己!文廷生幾乎叫出聲來。他清清楚楚地看到灰鱷靜臥在他的對面,衝著自己微笑,眼睛像一個害著眼病的老頭,流著淚水精亮精亮地眨巴,尾巴重複著剛才龍捲風的動作,由粗到細作歪歪扭扭的轉動。每一次轉動灰鱷扁扁平平的額頭上瘌痢巴巴的蟹殼色硬紋就愈加清晰起來。……在離文廷生的鼻子四五寸遠的地方,鱷魚張開了嘴巴,七零八落的牙齒充滿刻毒的笑意。文廷生死死地屏住呼吸,鱷魚嘴裡哈出來的死魚腥臭像枯瘦的手指一樣伸了過來。文廷生叭地關上眼睛,牙齒咬得腦袋格稜稜地搖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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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島 三(1)
用力抿了抿嘴巴,文廷生把目光從三里場收回,在小山顛上站起身來。長長的身影被四月裡的陽光簇擁著,在小山坡上曲曲彎彎地掛將下去。他的身影碰及的野花一個個耷拉下了腦袋,抽了魂似的蔫不拉唧。
公嘴港,你得更名廷生港!
這句帶著很濃湘江口音的話在文廷生的門牙上撞了幾下,如同一塊巨石滾回了他肚子裡的某一個角落。他要揚子島,是的,揚子島必須是他的。除了他,誰也不配在揚子島這塊寶地呼風喚雨吞雲吐霧。他寬寬瘦瘦的臉上表情全都舒展開來,這是他想好一件重要的事情之後常有的神情,帶著天空的恢弘感——也就是幾年前旺貓兒算命先生的瞎父親所說的“天子氣象”。旺貓兒的父親鬼精鬼靈。任何一張臉只要他瞟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