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說話時的聲調,帶著幾分沙音。可是他對他這帶著沙音的調子,看得十分珍貴,每當阿達向他說話的時候,他總是微微點頭,不很參加他的“法學上的意見”。
二人依著地址尋到那位敲詐家的府上,其時,時間還只上午九點多鐘。馬路上面,有些被煙火燻熟了的嗓子,正在高唱各種晨報的名目。
那位業餘敲詐家的門上,居然鑲著一塊銅牌,寫明“程公館”的字樣。——這情形在銀灰色的大都市中並不能算奇怪。——看著屋子的排場,倒也略具三等公館的規模。捺著電鈴叫開了門,有一個下人出來應按。那位住公館的闊主人,雖不是一位現任的官僚,而卻具有“十足兌現”的官僚氣;因此,當阿達上前說明求見這裡的主人時,開門的那個傢伙立刻眨著白眼,向他索取名片。看樣子,若是沒有名片,那就無法獲得請見的權利。
諸位別忘記阿達的身份,他不過是個汽車伕而已。以一個最起碼的汽車伕,當然還沒有出門必帶名片的習慣。無可奈何,他只能向那位孟大律師借一支筆,要一片紙,臨時製造起來。
於是阿達拿起那支墨水筆來,在那張紙片中央,潦草地寫上了“阿達”兩字;另外,在那排列頭銜的地位上,又添上“郭公館的汽車伕”這幾個字。他想了想,又在紙片的下角,——風雅朋友加印別署的地方,——很道地的另寫一行,乃是:“綽號吃角子老虎。”
那個“當差的”,按過了這臨時製造的片子,懷疑地向這穿短衣的阿達看看;又把視線飄到服裝體面的孟大律師身上,孟大律師以為這傢伙也要向他索取名片。他倒十分大方,立刻自動從西裝袋裡,取出一張印就的名片,傲然交到那人手裡。這名片上印著:——孟大興律師上角附加“孟大法律事務所”的體面字樣;下角詳列公館事務所的地點,與電話號碼,可稱應有盡有。
當差的向這身份不同的二人看看,於是,那兩張名片被遞進去了。
照規矩,這裡的主人,在這個“太早”的時間並不會客。而這一次,大約是為了“郭公館”的“面子”,因而有了例外,還有例外的例外,那兩張片子遞進去後,竟然無耽擱地獲得了主人的延見。
三分鐘後,阿達和他的同伴孟大律師,被請進一間頗為像樣的會客廳內和主人相見。
主人程立本,挺起一個圓肚子,抬起著一張圓的臉,坐在一張圓的轉椅中。兩條線一般的眼睛,正以十分注意的神氣,在注意著這兩個來人。——總之,這一位程立本先生不是別人,他就是那天到過游泳場中的那個具有漫畫線條的傢伙。
這時候,這個天官臉的壞蛋,因為看到兩個來人之中,有一個是律師。他的臉上,不免有點懷疑之色。——他覺得眼前這樁交涉,如果準備以和平的方式解決,那似乎根本用不著律師。現在既然來了一個律師,恐怕交涉的方式,就未必再會和平。——但雖如此,他的臉上,卻依然十分鎮靜。
當孟大律師走進去時,主人一看他的西裝,圓臉袋上立刻堆上微笑。又慌忙招呼“請坐!”可是他望望後面跟進來的穿短衣的阿達,卻並沒有給他以同樣的“優待”。
不過,阿達究竟是一個汽車伕,汽車伕當然不懂“禮貌”,因之他不等主人讓坐,便自動揀了一張最舒服的椅子坐了;他不但自動坐下,而且還在自動坐下之前,自動取了一支茶几上所放的準備敬客的紙菸,自動燃上了火,悠悠然吸起來。
主人白瞪了他一眼,似乎怪他“沒規矩”!但是看在那位矮個子的律師份上,他未便說什麼話。
於是那張圓臉之上添濃了笑意,向這位正襟危坐著的高貴的矮子說話:“孟大律師是受了郭……”
一句話還沒說完,那個汽車伕立刻在身旁介面:“有什麼話,你可以和我接洽,我是郭少奶奶的全權代表。”
主人急忙回頭,只見這汽車伕一本正經在這樣說。有一縷煙正在他的歪著的嘴角里漏出來——樣子真醜惡!
這情形使圓臉的程立本先生感到詫異,他急忙看看那位孟大律師以取他的禁止。可是大律師卻一聲不響,分明已預設了這汽車伕的說話。
天官面孔呆望這兩個人,他的眼睛格外變成了一條線,他有些弄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但是,他踟躕了一下,終於向阿達問:“你說你是郭少奶奶的全權代表?那麼,你的來意怎麼樣?”
“我們準備完全照你信上的說話辦理。”阿達緩緩吐著煙縷。
“你的意思是說,已經帶了款子來,準備拿回那件東西了?”
“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