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你為念!”
秦淮水咽,一隻小舟,兩個男子,載著一個已委然倒臥,神智全無的女子向不可預知的彼岸悲咽而去。
——江草江花豈終極?待明年江草江花再發之日,怕是那個曾佇行停步,令秣陵一城為之生輝的女子已經無在。
第七章:杯酒
自這次重入江南以來,駱寒還是頭一次受創如此之重。包家驛是個小村子,一個自晉時起就已廢棄的驛站。如今官道已絕,空留下一個名字懸在那裡,供人憑弔。駱寒就避在這個小村的一間小小柴房裡。
受傷之後連著下了幾天的冬雨。村野偏僻,闐無人聲。駱寒在燒,他輕輕觸觸自己的額頭——“這是誰的頭呢?”他茫茫地想。身下的柴硬,硌得人很不舒服。雨水在土牆上浸出的雨暈光怪陸離,但也絕不會比馳掠過駱寒腦海中的奇思亂憶來得更離奇。後來宗令刺在他左臂的一劍和‘長車’與‘七大鬼’留在他身上的外傷倒沒好大事,雖然它的惡果是引發了這場高燒,但被胡不孤結結實實一袖拂中的胸口那種脹滿難受才真是難以言傳。駱寒在迷迷糊糊感到了這一塊傷,但他唇角忽微微一笑:他知自己劍意也已盡侵入胡不孤胸前大穴,那傢伙只怕不躺個兩三個月也絕對沒好。想到這兒他笑了,但這孩童似的自豪沒能在他頭腦中停留多久,他就又昏過去了。
昏迷之中,駱寒彷彿身處弱水三千,流沙無限。一個聲音在對他說:“睡去吧、睡去吧,這場生太累了,你也太累了。”
駱寒在昏迷中喟息般地一嘆:“是呀,我太累了。”每個人都只見到他一劍即出之後的睥睨與光彩,可有誰知道為那一瞬的拔劍激揚他付出的幾乎是一生的沮溺沉湎?知不知道那些為創不出一式新招而痛飲自損的夜;知不知道那些懷疑劍術畢竟何益而不時被襲來的寂寞所擊倒後的消沉?知不知道那些荒沙撲面而我心猶為荒涼的期待與守候;又知不知道為抵抗時間的侵蝕與心靈的麻木你要怎樣親自動手撕下那一層又一層心靈的厚繭和由此而來的痛徹心肝?
駱寒的劍,是先已痛、而後人痛的。
——“我是累了”——轅門太強大,我只有一個人,可他們有一整套的規則獎懲、人手武器,我衝蕩不開,壓服不住。
駱寒的心倦了。累是一種根植於骨中的倦,在駱寒十七、八歲時他從來沒有覺得過,但這兩年,世路翻覆、木杯難煉、劍道莫測、生命倥傯,他終於開始覺得抗不住的倦了。
駱寒在柴房裡昏睡,冬雨悽惶,簷頂滴零,他這塞外少年病在江南的初冬裡。冬景是蕭零的。急景調年,而這蒼白的年華中,唯一蒼豔的,是他由高燒而起的一頰一臉的蒼紅。
幾天之後,趙無極帶著瞎老頭祖孫找到了駱寒養傷之所在,他白髮蕭駁,神色愴然。那日石頭城上,華胄以一席話熄盡趙無量與趙無極爭雄之心,躍下城時,還急急間託了趙無極一事。他把腰牌交與趙無極,託他於虎頭灘營中接取瞎老頭祖孫,轉送到駱寒跟前。
趙無極應了,他對駱寒一直抱愧,能為他做一點小事以了心債也是好的。
一路的北風吹紅了小英子的臉。小英子懵懵懂懂,直到她和爺爺看到了駱駝,她還沒弄清這些是真還是夢。
駱寒在柴房外被北風吹得有些蒼白的頰與孤形的唇卻分明沒有夢境裡的模糊。小英子彷彿一夢醒來,身子卻似軟了。瞎老頭似是也能體會到此時孫女的心境,握住她一隻手,小英子的手在他蒼老的手中微微而顫,瞎老頭心中不覺就一嘆。
駱寒開啟他這些天存身的柴房的門,門裡硬柴鋪就的“床”上還有他傷後留下的血痕,那絲暗褐在小英子的眼中卻復原成鮮紅,那一抹鮮紅就此在她心裡炸開。他傷了——他不該傷的——但他傷了。他傷時有人照應嗎?駱寒似是不慣與人相處,也沒看見小英子低下頭時那淚光盈盈的眼,只悶悶道:“你們,這幾天,就住在這兒吧。”
小英子點點頭。
駱寒靜了靜:“聽趙老說你們最近在到處傳唱一首歌兒?”
小英子還是隻會點頭。
駱寒眼中一亮:“是‘雲起’之音嗎?”
他眼中的一亮照亮了小英子的眼。她一笑,也還是輕輕點頭。
只聽駱寒道:“他——小斂——可有話傳給我嗎?”
小英子面上一笑,她的笑卻是為駱寒臉上的笑意所點燃——原來他笑起來是這麼燦爛。
駱寒的唇角一彎,有一顆虎牙從左唇邊微微露了出來,忽神采飛揚起來。一揚頭:“我去給你們找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