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責看守司馬門的衛兵已被立即關押,他們只剩一日的時間與家人敘話,隔天等待他們的即是死亡。
曹植也被關了起來,只不過是被關在他的住所之內。
曹丕前去看他的時候,他正癱坐在地上醒酒。即使是這樣,他自幼渾然天成的高貴氣度使他頹坐著也無爛泥之態,倒似玉山將傾,空氣中清淡酸腐的酒味也跟著瀟灑起來。
室內除了他空無一人,這是曹丕特地吩咐過的。
小半個時辰前,南邊又傳來一封急書,是曹操命左右親信寫的。因關羽強攻樊城,勢不可當,負責據守樊城的曹仁一木難支,必須求得支援以解樊城之圍。若非曹操倚重又可堪大任之人,是不會被委以重任的。
曹丕接到急書時,滿身疲憊,看清曹操所選的人是曹植之後,巨大的倉惶與空白無力之感又迅速代替了那種勞累。但他沒有耽誤,立即起身趕了過來。
他已經是魏太子了,用不了許久他就會承襲魏王,繼而走向更遠的道路。但無論他走得再遠,也永遠不能放下心中的渴望。
對得到曹操的肯定與信賴的渴望。
看到半醺不醒的曹植後,曹丕走到一旁,拿起案上裝水的銅壺,又走回到曹植面前,揮手將冷水盡數潑到他的臉上、身上。
無數水花承載著他的力度與怒氣,使曹植被即刻擊醒。他緩緩睜開眼睛,視線定在曹丕的朝服一角,然後目光慢慢上移,看見他腰間的太子印綬,直至仰起頭來,才看到曹丕那張慍怒卻隱忍的臉。
“兄長……”他低低喚了一聲,又重重地向後仰去,使頭靠在身後的木榻上,幾縷凌亂的髮絲也無力地揚起又垂下,無聲地表達著他“我願長醉不復醒”的態度。
曹丕又潑了他一臉冷水。
“醒了嗎?”
曹植又如初醒的巨獸般微微動了動。
他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幾點水珠,稍稍一動,那水便墜落,順著他的臉頰滑下。但瞬間之後,他眼中又淌出兩行熱淚,覆蓋了冰冷的痕跡。
“兄長……”他又喚了一聲,但曹丕沒有應,只是用毫無溫度的目光看著他。沒有溫度,即是不冷也不熱,猶如他此刻的蒼茫,空洞,與虛無。
“父親命你即刻領軍前往樊城解曹仁之圍。”曹丕將手上的信扔在了曹植懷裡,又道:“但依我看,你現在這般樣子,也不必去了!何況還闖下那樣的彌天大禍!”
曹植連看也未看那書信,只木然地說道:“是,我不必去,也不想去。”
曹丕轉身即走。
他剛才擲下的話多半是用來撒氣,他愈是看到曹植頹廢的樣子,就愈是怒不可遏。
曹操傳來急書時還不知司馬門事件,也許他知道後會改變主意,但至少現在沒有。曹丕不會處置曹植,那幾個將死的守衛便是他的替罪羊。
曹植任性、沒有憂慮,就是因為這些命理終須有的保障。
“兄長等等……”他喚住曹丕,一陣衣袂窸窣之後,他站了起來。
“為了你所站的那個位置,我已經失去妻子,失去父親,又失去了阿姊……”
他終究知道了曹節的所作所為。
曹丕背對著他,沉默地聽他問出了最後一句:
“兄長你呢……你是否是下一個我將要失去的人……”
“你知道答案的,子建。”曹丕轉過身,仍是以那種靜默的目光看著他。
與其說曹植將要失去兄長,不如說他將要失去曹植。
這是他走在這條道路上將要付出的代價。
曹植已經為他的驕傲與自負付出了代價,正如他所言,要站在曹操那個位置上所要付出的太多,承受的也太多。曹丕本以為他還有時間消滅這樣的恐懼與憂慮,然後才能達到曹操所期望的標準。
只是他沒有想到,這一次曹操要查驗他課業的日子來的如此之快。
建安二十五年的冬天,一直走在天下人眼前的強大身影倒下了。
於有的人而言,那是一座如何也無法撼動的巨石,令人永無翻身之日;於有的人而言,那是一面足以迎擊抵禦一切艱險的屏障,如巨像一樣望而生畏、令人敬仰。
“尚,這次你護送父親靈柩回鄴,隱秘是首要,然後務必儘快回來,我還需要你。”深夜,曹丕在鄴宮外低聲相送夏侯尚及他身後的五千精騎,郭照站在他身側,挽著他的手臂,兩人的手在袖中交握。
這幾日除了在朝堂上,她幾乎無時不刻陪伴在曹丕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