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些年我也頗為惦念你,雖說後來性德曾告訴過我,你可以治得好,容若也一再向我保證,只要有一段時間的休養你就可以恢復,但沒有親眼見到,總是有些牽掛。”
他聞言只是淡淡一笑,笑意中有三分淒涼,三分悵惘,卻也有三分釋然和一分歡喜:當年,我應該是真的瘋了,或者說,也幸虧我瘋了,否則我根本不可能還繼續活下來。
只是,我瘋得並不像別人眼中那麼厲害罷了。即使是在最瘋狂的時侯,心底還是隱隱有一絲清明在,只是那清明太淡、太輕微,即使是我自己儀有的意識也不肯讓我自己醒來,也希望我真的就這麼一直瘋狂下去,直到……“
他語聲一頓,復又一嘆:“直到那天你和性德來看我,性德替我探脈診病,當他的目光和我對視的時侯,我覺得有一股清冷之氣,直入腦海,彷彿有什麼無形的力量,硬生生抓著我唯一的意識,不肯讓它再沉入渾渾噩噩之中。然後我聽到了你在哭,你的眼淚,落在我的手上、膝上、身上,這個世上終有一個人,完完全全,不理會大局,不管什麼所謂的大義,只是純粹的為我的命運而哭泣,然而……”
她一直沉默著,靜靜聽他訴說,沉默著,靜靜看他側臉上那種沉靜到悲痛的神色。
“然而,我無法說出一個字,無法動彈一下,那個時侯,我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甚至當性德用飛快的速度在我的掌心劃下‘他沒事’三個字時,我也並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他的語氣始終平淡,平淡得若非身受之人,永遠都不可能瞭解,他當時所歷的苦楚“在你們走了之後很久,我才慢慢恢復思索能力,曾經刻意忘去的記憶重新回來,我卻痛苦地恨不得重新陷入瘋狂中,如果不是性德之前在我掌心劃的字,也許我當時就會一頭撞死。
他輕輕笑一笑,笑聲在夜風中,寂寥清冷。
“後來,爹派人把我送走,在青山綠水的清靜之地,遠離京城,遠離權爭,遠離一切讓我痛苦的人和事,讓我慢慢休養。據說,性德回國後,也曾派人送了調養方子,以及助我平緩情緒,解除心結的種種方法給父親。父親一切都照法施為,儘管這樣,我也用了足足兩年的時間,才算恢復過來。”
他落寞地嘆息一聲:“那兩年裡,我時而瘋狂,時而清醒,瘋狂的時侯倒罷了,只有清醒之時,才真正痛不欲生,是他們照性德的方子,慢慢地、一點一點地,讓我漸漸從最深的黑暗中醒來。”
那兩年的苦難折磨、無情煎熬,他現在已經不想再多提一句了。
他甚至沒有說,如果不是容若萬里傳訊,告訴他那人的詳情,叫他放心,他也許永遠不能真正地擺脫瘋狂;如果不是性德傳言告訴他,那人其實也曾偷偷來看過他,那人其實並不曾怪過他,他也許永遠都鼓不起勇氣,走出那個他為自己所設的牢籠。
她靜靜坐在他的身旁,那兩年的苦難,他不曾多說,她卻可以想像,因為能夠想到,所以才有一種感同身受的疼痛。
看他眉間、眼角那淡淡的落寞,想起那許多年前,永遠微笑,永遠把歡樂帶給別人的天之驕子,她心酸之餘,幾乎忍不住抬手,想拭去他眉眼間的淒涼。
然而,她甚至不忍心去勸慰他,不忍心再去重提,他和她都會痛徹的往事,只得強作無事地笑問:“那麼,這一年,你在做什麼?”
“在我休養的地方,爹安排了一個替身,全天下的人都只會知道,納蘭公子身染瘋癲之症,一直不曾好轉。而我則可以用全新的身份,再沒有負擔地去生活,去輕鬆地踏遍天下,當然,我爹不至於叫他的兒子孤單淪落江湖。”
他回手一指遠遠遙望這裡的兩個從人:“他們兩個,不但手腳勤快,辦事伶俐,功夫也很不錯,勝任保鏢有餘,而且……”他笑笑從懷裡掏出一疊銀票:“我吃喝玩樂一輩子,也不用發愁的。”
儘管臉上帶笑,他的眼神始終是落寞的。
父親是盡過力了吧,從此之後,再沒有權相納蘭明之子,再沒有曾經白馬輕裘名揚京城的統終公子納蘭玉。
他可以擺脫所有的牽制,所有的束縛,自在地,不愁衣食,不慮安全地過一生。而他,一年來,走遍天下,踏遍河山,卻只是為了尋找一個人。
儘管有容若的傳信,儘管有性德的諾言,但他卻只想要親眼見一見那個人。只有親眼看到那人無恙,他心中那三年來的苦痛,才得以消解;只有親口對那人說一聲“大哥,對不起”,這重生的自己,才能真正得回自由。
可是,他一年來走遍無數山河,卻始終找不到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