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旦沒有再看殿中之人,而自顧自地一邊敲著長几上的幾隻銅鼎。
鼎終究只是食器,縱然劉旦精於倡優之事,也無法僅以銅匕擊鼎的聲音編出什麼曲調來,不過是略略順耳而已。
劉旦也不想作曲,擊了幾下,便乾脆地放聲高歌:
“歸空城兮,狗不吠,雞不鳴,橫術何廣廣兮,固知國中之無人!”
就這麼二十三個字,只以銅匕擊著銅鼎所發出刺耳聲音為伴,劉旦便反覆地唱著,似乎永遠不會停息。
不知過了多久,原本跪在劉旦身側的華容夫人忽然站起,走出王與王后所在的幄帳。
華容夫人在長几前跪下,向王與王后稽首再拜,隨即站起身,走到殿中,和著王所歌的節奏慢慢起舞。
歌不成歌,曲不成曲,舞……自然也只是一種身體動作……
望著寵姬在殿中起舞,劉旦閉上眼,片刻之後,終於止住了悲涼的歌聲。
眾人剛鬆了一口氣,就聽到殿中,正在跳舞的華容夫人忽然出聲喝道:“發紛紛兮寘渠,骨籍籍兮亡居。母求死子兮,妻求死夫。裴回兩渠間兮,君子獨安居!”
歌聲悲憤、絕望,決絕之中透出的鄙視讓殿中諸人不由低頭,而夫人、姬妾的席上,卻漸漸響起了絕望的嗚咽……
一曲歌畢,華容夫人猛然跪下,重重地叩首:“妾願大王準允。”
殿中霎時一片寂靜。
劉旦不由愣住了。
“妾亦請。”
寂靜中,燕王后忽然伏首,以再平靜不過的語氣向劉旦請求。
無人看見的角度,伏首在席的燕王后卻是不禁苦笑——她枉為燕王結髮之妻啊!
——此時此刻,她何必多勸什麼?
——什麼都不必勸,只須表示自己的態度即可!
——若可生,她自是他的適妻;若須死,她自不會獨活!
——既曾結髮,她必生死相隨。
“妾亦請!”
“妾亦請!”
“……”
隨著王后的出聲,席上眾多夫人姬妾也陸續叩首。
看著自己的妻子與姬妾,劉旦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裴回兩渠間兮,君子獨安居……”
劉旦喃喃低語,同時伸手扶起自己的王后。
看著自己的結髮之妻,再看那些叩首的夫人、姬妾,劉旦終究是忍不住落了淚。
——到最後,與他執手相伴的……不是那些他傾盡心力以待的賓客、群臣……而是這些他從未真正放在心上的女人……
——何其弄人也?!
——何其嘲諷也?!
劉旦抿唇微笑:“寡人之幸哉!”
聽到劉旦的回答,燕王后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然而,燦爛的笑容仍舊沒有能夠阻止淚水從眼角滑落。
“此生遇君,妾之幸哉!”燕王后笑著說道。
——不是虛言。
——三十餘年的夫妻,他所予,已是她曾想過的最好了!
——宗室諸侯能如他一般者……很少很少很少……她何其有幸?!
……
“……母求死子兮,妻求死夫……”
劉弗陵看著手中的奏書,失神地喃語。
好半晌,年少的天子才回過神來,抬頭看向下首的霍光:“大將軍……”
“諾。”霍光仍是一派恭敬地應聲。
劉弗陵盯著霍光看了許久,才嘆了一口氣,移開眼,低聲問道:“誡敕尚未下予燕王乎?”
看這份燕相所呈的奏書,並未提及有誡敕之文。
霍光略感意外,抬眼看向劉弗陵,卻也沒有隱瞞,很平靜地解釋:“誡敕之辭甚重,臣恐陛下負逼兄之名!”
劉弗陵狠狠地攥緊雙手,半晌才勉強笑道:“可赦乎?”
霍光微微眯眼,盯著劉弗陵看了好一會兒,才似笑非笑地道:“陛下重情,然則將行可赦,何罪不赦?”
劉弗陵垂下眼,心中冷笑不止。
霍光沒有再說什麼,十分有耐心地端坐著等待劉弗陵開口。
“既是如此,大將軍打算何時下誡敕?”劉弗陵終究沒有忍住嘲諷的語氣。
霍光深深地低頭,沉聲道:“臣欲再下一詔,若是燕王仍無計較……即下誡敕。”
劉弗陵瞪大了眼睛。
——霍光是想讓燕王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