駘蕩宮後寢,劉弗陵接過尚書奉上的簡冊,看了一眼垂首端坐的霍光,見他一言不發,不由稍稍猶豫一下,才緩緩地展開那份簡冊。
簡冊以尺一板編連,每板書寫兩列,分明是一道已經寫好的詔令。
劉弗陵用力捏了一下手中的簡板,半晌才認真地看向尺一板上的字。
——“制詔:燕王迷惑失道,前與齊王子劉澤等為逆,抑而不揚,望王反道自新,今乃與長公主及左將軍桀等謀危宗廟。王及公主皆自伏辜。其赦王太子建、公主子文信及宗室子與燕王、上官桀等謀反父母同產當坐者,皆免為庶人。其吏為桀等所詿誤,未發覺在吏者,除其罪。”
——竟是大赦?
劉弗陵訝然抬眼,卻見霍光巋然不動,他心中一緊,將所有的激動都按捺下去,低頭又重讀了一番這份不算長的詔書。
“大將軍……”劉弗陵有些不敢置信。
“陛下。”霍光仍舊是一派平靜恭謹的樣子。
劉弗陵定了定神,右手按在簡冊,認真地詢問:“大將軍欲赦罪人?”
霍光搖頭:“並非赦罪人。”
劉弗陵一愣,低頭又看向面前的簡冊,沒等他再看明白,就聽到了霍光的解釋:“謀反罪無可赦,相坐者亦死罪,實可憐憫。”
霍光的語氣雖然依舊平靜,但是,其中的悲憫之意卻是很清楚的。
聽到這樣的解釋,劉弗陵卻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憐憫?
霍光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劉弗陵的反應,他繼續解釋,語氣依舊平靜:“……燕王為先帝長子,宗室之中甚有人望,與其謀反者,多是對其甚為信服,自不可赦;陛下乃少帝,威信不足,宗室之中,縱未與謀,亦非忠於陛下,若陛下厚恩,赦反者之父母同產當坐者,宗室豈……”
“如此重恩……大將軍不覺過矣?”劉弗陵打斷了霍光的話,原想冷笑質問,卻終按捺下來,儘量委婉地表達了自己的疑問。
——謀反之事,大逆之罪,尚加此重恩……
——天下人會感恩,還是認為此案……不實?
劉弗陵心中冷笑。
——或者是這位大將軍自己心虛了?
劉弗陵氣鬱難解,哪裡能真的掩飾住自己的想法,霍光抬眼看向年少的天子,稍稍打量了一下他的臉色,便再次垂下眼,不在意地道:“宗室謀反,赦其坐者,本有先例。”
“孝景皇帝時,七國反亂,首事者之父母、妻子、同產皆沒入為官奴婢。孝武皇帝建元元年方赦遣之。”
劉弗陵一愣,隨即便反應過來。
——那並不是孝景皇帝所興之例。
——孝文皇帝元年十二月,立趙幽王子遂為趙王,徙琅邪王澤為燕王。呂氏所奪齊、楚地皆歸之。盡除收帑相坐律令。
——漢初,律令定:“罪人完城旦、鬼薪以上,及坐奸府者,皆收其妻、子、財、田宅。”
——正因孝文皇帝除收孥相坐之律令,處理七國之亂時,孝景皇帝才能夠對謀反者的親屬處以收孥這種寬恤之刑。
——依漢律,謀反者,其父母、妻子、同產,無少長皆棄市。
認真想一想,這道詔書雖是言赦,實際上卻是更加嚴苛。
——若無此詔,按七國之亂的先例,謀反之人的父母妻子不過是沒為官奴婢,如今,雖然是免為庶人,但是,明文只限於父母與同產,其妻與子卻是非死不可了。
——而且,這個赦免只限於宗室之人。
——最起碼的,上官家與桑家是不赦的。
劉弗陵冷笑出聲:“大將軍,朕有一事甚感好奇。”
“不知何事……”霍光恭恭敬地介面詢問,卻再次被劉弗陵打斷了話音。
“此番謀反之人,是否僅餘宗室與長公主子可與赦?”劉弗陵冷笑著問道。
畢竟生在宮中、長在宮中,劉弗陵縱然怒不可遏,也無法將話說得更加直白了。
——再直白一些,劉弗陵就得問霍光,是不是除了宗室,涉案之人都已經死了?
霍光在宮中三十餘年,又怎麼可能不明白劉弗陵這種近乎直白的質問意味著什麼?
他眨了眨眼,唇角動了動,神色卻沒有變化,不過片刻之後,便開口對少帝道:“陛下,詔中有云:‘其吏為桀等所詿誤,未發覺在吏者,除其罪。’陛下之問,臣無言以答。”
——霍光的意思,此案根本沒有徹查到底。
劉弗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