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藥的苦澀味道在垂滿錦繡的內臥瀰漫,似乎要灼痛室中之人的眼。
“方才,君未否定我所言。”衛登輕聲言道。
張賀點頭:“陛下抱病,據太醫令言,病情總是反覆,然則,大將軍之意,明年必要請陛下還宮。”
衛登沒有驚訝:“此乃應有之意。”
建章宮畢竟在城外,衛尉難以兼顧,這次的事情更說明,在建章宮,那位天子聯絡外臣顯然更加方便。
這些理由,衛登與張賀都不必與對方說,因此,他們彼此都清楚,對方是明白的。
張賀只是反問:“衛君以為不妥?”
這自然也不是說天子還未央宮之事,而是因為此事,霍光想讓劉病已出宮居住的事情。
衛登搖頭,卻只是道:“並非不妥……”
張賀了點了點頭,等衛登的下文。
“屬籍宗室,養視於掖庭者並非曾孫一人。”衛登慢慢地說出自己思索了幾日的結論。
張賀點頭。
“欲護曾孫周全,最好的方法即是將之泯於眾人。”衛登看張賀,說得十分肯定,“曾孫才十二歲,明年也不過十三歲,如今幼年出居宮外,太過特異。”
張賀立刻點頭,深以為然,卻也不得不說:“縣官對曾孫……”
衛登再次搖頭,抿了抿唇,才有些毅然意味地說:“還未央宮之後,大將軍當有良策限制縣官出入之所。”
張賀一愣,心中更是震驚不已。
“……三公子……”張賀瞠目結舌地望著衛登,半晌才找回說話的能力。
——這個想法……
——這個想法也太過大逆不道了!
張賀實在是被驚呆了。
——若是霍光那樣做了……
——與謀反何異?!
衛登卻仿若未覺,平靜地看著張賀。
“……三公子……這……我……”張賀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卻知道自己應該有所回應,於是,他語無倫次。
衛登笑了笑:“張令以為不妥?”
張賀瞪大了眼睛——不妥?
——這般……
——這般行事何止是不妥?!
張賀忽然覺得自己完全不認識眼前的男子了!
——這真的是衛家那個溫和到幾乎毫無存在感的三公子?
衛登勾起唇角,笑得十分冷漠:“賀……君不認為……非常之事當行非常之法?”
張賀半晌都說不出話,好容易才艱難地問了一句:“非常之事?”
“非常之事!”衛登接得很快。
張賀再次失語,好一會兒,才再次問道:“何謂非常之事?”
衛登挑眉,沉吟了一會兒,似乎是在思忖如何回答才妥當,事實上,也的確如此。
沉思片刻之後,衛登回答:“皇帝。”
張賀大驚失色,脫口而出:“如今有皇帝!”
衛登沒有再接話,只是搖頭笑了笑。
“三公子!”張賀卻急了,又喚了一聲,顯然是執意想知道答案。
衛登嘆了一口氣,才看著張賀道:“掖庭令為何擔心縣官對曾孫不利?”
“因為……”張賀剛要回答,便呆住了。
衛登看著他的反應,挑眉輕笑:“君甚明白。”
張賀顫慄了一下,卻終究沒有再質問。
——話已經說到如此地步,又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太子之孫……
——孝武皇帝的嫡裔……
——那才是帝系正統!
——劉病已的身份讓所有當今那位少帝不能不顧忌!
——尤其是從其即位伊始,對其帝位正統的質疑就一直沒有停止過!
——輔臣之首是霍光……而霍光的傾向……
——誰都不敢說霍光對今上不忠,但是……
張賀無法不顫慄——在他為某種想法顫慄的時候,其他人……是不是早已為之準備了呢?
——那不是一般的事情!
——那是非常之事!
——那是大逆!
“少帝……少帝乃先帝所立……”張賀說得很艱難。
——霍光對今上的忠誠不好說……
——霍光對先帝的忠誠呢?
張賀沒有想到,這句話竟讓衛登忽然笑了起來。
這位病重的公子笑得十分愉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