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泰山到甘泉,本可以從鉅鹿渡河,從弛道直奔雲陽,但是,天子卻忽然改了主意,直往西行,進了三輔地界,幾乎快能看到長安城了,乘輿大駕才停下。
待知道了駐地所在,所有隨駕之人都覺得頸後立時刮過一陣冷風。炎夏六月的天氣中,不少人硬是打起了寒顫。
——京兆湖縣。
——皇太子劉據的亡所。
湖縣有周天子祠二所,今上即位改稱湖。
沿著大河的堤岸而行,耳邊全是河水奔騰東去的狂歌,霍光的臉色愈發蒼白,讓金日磾幾乎認為他隨時可能暈倒。
——霍光如此,那麼,走在最前面的天子呢?
金日磾不無憂慮地注視著始終背對著他們的天子。
——天子真的想看太子的墓地嗎?
所有人都驚懼地思考著這個問題。
——子夏居西河,喪子,哭之失明。
古人如此,今人何堪?
沒有人知道獨立長子墓前的天子是何神色,也沒有人敢知道。
對於後人來說,一座思*,一座高築九層的歸來望思臺……便是全部了……
——峨峨九層,已斷興哀之目;眇眇千里,不歸幽憤之魂……
——望以窮高,思以及遠……
——流眄無涯,增懷永久,意來思之可待,念追悔而終不……
——三年之恩,天倫鍾愛……一朝之忿而致兩傷,萬恨悲寂,千載悽愴……
——望思望思……終不歸……
“……日磾,朕沒有兒子了……”
望著那個烈日下的玄黑身影,金日磾忽然想起奇華殿中的那聲悲鳴,隨即想起的卻是當時未曾上心的鉤弋夫人的神色。
——震驚!憤恨!委屈……
天子的寵姬在那一瞬間究竟感受到了多少種情緒?
金日磾不知道……
他只知道,無論如何,在那時,天子的意識中,只有劉據才是他的兒子!
——燕王、廣陵王,還有年幼的劉弗陵……在那時全被遺忘!
天子大駕在湖縣泉鳩裡停了一夜,第二天便北上甘泉,沒有進長安。一直到七月,除了罷免太常靳石與任田千秋為丞相,再沒有再發生什麼能讓人記住的事情。
事實上,離開泉鳩裡,天子便病了,連從不假手於人的奏書都交由近臣處分。
得知了這一訊息,上官安的心情由煩躁轉為恐懼,卻偏偏不能流露半分,除了面對自己的父親。
上官桀對兒子的惶恐並沒有一絲不滿,只是很耐心地安慰:“貳師已降匈奴,無人可知的事情便從未發生過!”
上官安卻仍是不安:“阿翁,李氏族,蘇文焚,江充已死尚夷滅三族……縣官是……”
“噤聲!”上官桀變了臉色,“安兒,不可說!”
上官安的臉色蒼白,卻固執地向父親訴說自己的不安:“阿翁,我們做的事情當真不會有人知道?”
上官桀點頭:“新婦身邊的那個婢女,汝母已處置,報訊的那個蒼頭去歲暴病而亡,李氏被族,再說,他們本就不知道報訊之人的身份。線索俱斷,誰能知道?”
上官安這才稍稍安心,卻還是臉色蒼白:“那鉤弋宮那邊……”
上官桀冷笑,拍了拍兒子的肩:“那邊有主上處置,便是主上不處置,霍子孟也容不得她!”
“阿翁為何這般肯定?”上官安皺眉,不解得很。
上官桀笑得更加燦爛:“霍子孟素來都學大將軍的行事,豈容有意外發生?皇太子血裔尚存,少主在位,他自可護衛其周全,若是少主身後尚有太后,他如何保證那個皇曾孫的安全?”
“皇曾孫?”上官安幾乎忘了還有這麼一個存在,“他該有三歲?外舅不會真的想扶持吧?主上畢竟沒有說太子無罪啊!那可是罪人之後!”
上官桀輕輕挑眉:“安兒,想扶持稚子的……絕對不是隻有霍光一人!”
上官安訝然,卻聽父親低聲輕笑:“朝廷內外多少衛氏舊人都在看著——無論是誰繼位,除非他能有超越太子的表現,而那個皇曾孫又實在是不成器,否則,他們對大漢的忠心都將集中那個皇曾孫身上!”
“衛氏舊人?”上官安覺得這個說法太不可思議了,“衛氏素來不黨不羽,便是有些故舊,又能如何?”
——那些人有那麼大的力量嗎?
上官桀沒有回答兒子的疑問,只是輕輕拍了拍他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