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以後,我時不時地就惟願她的外公又生病,只有如此她才會來,從我不曉得在哪裡的江西,從造飛機同降落傘的地方來。花裙,長辮,一對追著她跑的蝴蝶結。樓上樓下於是有笑聲同歌聲,還有噼裡啪啦鞋跟響。
且不覺得這樣的念頭很可恥,天真裡有惡毒,純潔裡有陰謀。只有時彷彿有意無意問那玩伴:你表妹……“我表妹何事?”就沒有話說了。說什麼好?許多年過去了,我亦不知說什麼好。
大學畢業分到工廠子弟中學來教書,在南郊,離城二十里。一來一往,汽車上總看見一個美人,烏黑短髮,面容清寂,儼如林道靜,如果她穿上士林藍的旗袍的話。她在半途下,只看她踽踽地走,路旁樹影光斑拂了她一身,閃閃爍爍,卻是安靜。看她不見了,以為天地雖遼闊,卻一切皆空。第二天上公交車,立即目如追燈,只尋著一個人影去。看見了,世界美好,霞光萬丈;看不見,地暗天昏,人生迷失。後知她是豹子嶺一家工廠子弟學校的語文老師。有回我們中學上公開課,因我的課講得好,教研組公推我來上,來了一堆外校老師坐在教室後頭觀摩,舉目一望,就見後排正有她,眼光明澈,端然而坐。霎時我便臉紅髮燒,口中訥訥。眾人必定以為我是性情羞怯,似大姑娘出不了眾。那一堂課我本備得極周詳,腹稿亦爛熟,然講得是語無倫次,徹底砸鍋。校長後來一臉肅然來問我,我不知如何答。說什麼好?許多年過去了,我亦不知說什麼好。
這兩樣事情皆埋在我心底,無人知曉。那是從孩提到青年時代,生命成長裡彈指一揮的小事,然亦是使我心絃炫然一動的事。有餘音在,至今繞耳,遂成個人秘密,讓我想起來亦有臉熱心跳。臉熱過了,心跳過了,又覺得愉快非常。
心底的秘密,多半是叫人愉快的。怕就怕連秘密皆沒有,枉為了一世人生。
何立偉,著名作家、漫畫家,湖南長沙人,長沙市文聯主席。短篇小說主要有《石匠留下的歌》、《小城無故事》、《小站》、《蕭蕭落葉》、《搬家》、《滋味》、《白色鳥》、《花非花》等。
孫春平 妻子的生日
妻子的生日是在乍暖還寒的初春時節。那天,我下班回家,阻止她下廚房,張羅著去飯店瀟灑一頓。妻子問,琳琳來電話了嗎?我搖搖頭,知道她關心的是女兒的祝福。妻子又問,也沒發資訊?我說等晚上吧,她白天有課。妻子在工廠裡當質量檢驗員,車間裡對打電話接手機都有嚴格的規定,所以連手機都不配,生活得倒也清靜自如。
那頓生日宴有些沉悶,妻子不止一次看錶,又不止一次問我,你沒把手機關上吧?我便乾脆把手機放到她面前,以保證她能得到女兒第一時間的祝福。後來她又讓服務員將飯菜打包,說回家去,擔心琳琳將電話打進家去沒人接。我說,不是有手機嘛,何必?妻子說嫌這兒亂,提起食品盒就走。
那是我們家裡格外沉寂也有些鬱悶的一個夜晚。妻子坐在電視機前,抓著遙控器不停地調換頻道,只是不說話,我有意找些有趣的話題,她也很少搭話。我忍不住,抓起電話就要給女兒打過去,她堅決地制止,說你賤啊?夜深,睡下。我將手機一直開著放在枕邊,但那一夜,一切都沉悶著,電話沒響,手機也沒響,我只聽妻子不停地翻身,還有她壓抑地嘆息,直至我沉入夢鄉。
清晨,妻子起來準備早點,臉色不好眼圈黑著。我知道她有心事,便不再提昨日的話題。我們只有這一個女兒,以前在家時,琳琳每臨自己的生日前三五天,就開始大張旗鼓地作輿論準備。離家去讀大學,到了她生日那天,妻子則從早到晚不知要打去幾次電話。怎麼到了媽媽生日這天,就忘得一乾二淨呢?我心裡也在抱怨,但我不能再火上澆油。我在公共汽車上給琳琳發簡訊:“你媽媽一夜未睡好。”哼,但凡還有一點孝心,你自己想想吧!
整整一天,我的簡訊並沒有換回任何反饋。傍晚回家,妻子望我,我把目光避開,她的眼圈就紅了。她說從今天起,你和我誰也不要再給她打電話。
這一夜,妻子睡得很早,連電視也沒看。夜深的時候,我聽門鎖有嘩嘩的響動,驚得急起身披衣,剛剛按亮電燈,身上一直帶著家門鑰匙的琳琳已經站在我們床前。女兒一手抱著蛋糕,一手提著裝在塑膠袋裡的烤鴨,肩頭披著薄薄的雪花,眼裡噙著淚水說,媽,爸,我錯了,我祝媽媽生日快樂……
那一刻,妻子已醒來。她揉著眼睛,似乎懷疑這是不是在夢中。旋即她跳下床,一個勁地拍拂著女兒肩上的雪花,嘴裡也是一個勁地埋怨:你這個傻丫頭,大老遠你跑回來幹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