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四
可憐晨夕伴狂且,怨雨愁雲那得舒?只有更闌方少息,將明又喚把頭梳。
此詩一出,聲名愈重,鬨動一城,往來之人無不憐愛。但她自己另具一段隱衷,常想道:“我之此目已經雙瞽,無策可療。我之此身雖落火坑,尚可自拔。於當拿定主意,萬不可隨波逐流,誤卻終身。倘有緣得遇一個有才有貌的情郎,當以此身相許。若只許財帛,與輕薄兒郎醜陋子弟為伍,不但人笑我心盲,我於豈不自誤?”她因執定這個主意,那來訪的人定要選擇才留。這話在她胸中,無人可告,真所謂: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
錢貴矢心立了個擇婿之念,要覓一個伶俐丫頭託以心腹,凡是來訪之人妍媸,叫她預報。這主意不肯向娘說,只說要尋一個好丫頭作伴。那郝氏此時靠她如泰山一般,敢不遵依來命。四處託媒人找尋,不惜重價。
一日,媒人領了一個丫頭來,說是童百萬家打發出來的,小名仙桃,才十四歲。郝氏看了,果然生得性格溫柔,齒牙伶俐,就買了與她。
過了數日,錢貴見這丫頭動止端莊,至誠可託,細問她的來歷,也還是正經人家的女兒。因父親不才好賭,將她賣出。幼時曾讀過書,又還識的字。這錢貴甚喜,竟待之如親妹一般,不叫她做一點重活。食必同桌,若無客來,臥必同榻。這丫頭也感激不已。錢貴遂將心腹告之,丫頭也盡心允諾。替她改名代目,因自己眼看不見,取其代己雙眸之意。
話分兩頭。且說童百萬家是南京城中數一數二的財主,如何賣起丫頭來,內中有一個可笑的緣故。
這童百萬名自大,原籍徽州府人氏。他高祖上,在元朝曾做到行省平章政事,掙下了一個偌大傢俬。因愛江南繁華,遂留寓於此,已經數代。到他祖父,雖不曾出仕,卻善於經營,專於刻薄,所以做了有名財主。他父親名童山,生他弟兄二人,他排行第二。他哥哥名喚自宏,父親故後,兄弟拆居,他兄搬回祖籍新安去了,只他一人在此。這童自大雖算不得奇蠢,也有三分呆氣。既是一字不識,卻又半分(錢)難捨。他娶的妻子就是鐵化之妹。這鐵氏不但生得性子兇暴無雙,且嬌容更長得奇異無兩。有幾句讚語贊她的妙處,怎見得:兩道濃眉,闊如柳葉;一雙怪眼,大勝桃姿。櫻桃口,三寸還寬;蒜頭鼻,一拳稍小。面如皮鼓,兩腮肉有十斤;體似綿包,渾身重餘二百。拳真柳鬥,足賽鯿魚。高聲大喝,不亞虎嘯空山;細語低言,還像洪鐘夜度。仰臥繡榻,肥乳峰一尺猶高;側坐牙床,胖屁股十圍還大。陰門寬闊,似兩瓦合成;牝蓋豐隆,如一盂扣住。走來時,儼同一座肉山;睡下時,全然一隻皮袋。
請教這樣一位佳人,令人害怕不害怕?童自大自娶了她來家,也不曾領教過她的打罵,只見了她那一種不惡而嚴,不怒而威的樣子,真如鼠見貓、如獐見虎相似。那鐵氏天性萬種咆哮,只有一件與丈夫相合,卻是千般吝嗇。這鐵氏在家時,見她令嫂管教她令兄的那些法則,學了個滿心滿耳。本要拿厥夫做個小試行道之端,不想這尊夫心悅誠服得很。每見她雙眉略豎,不覺屈膝尊前。忽然兩眼微睜,早已稽顙頓地。這鐵氏雖然兇暴,古語道:“大蟲不吃伏肉”,她見了這個局面,也竟無所施其威,可以不必用其打了。但只是學了這幾年的閫政來,竟用不著,未免有抱負經綸沉埋草莽之嘆。只好慢慢等待機緣,相時而動罷了。
一日,該她發令施行、開張第一的良辰到了。這是為何?鐵氏在家時,他哥哥鐵化尋了六個丫頭與她陪嫁,買了四好二醜。四個好些的與妹子做針黹,侍梳妝,鋪床疊被,貼身服侍。兩個粗笨些的,為灑掃漿洗之用。四個好的裡頭有一個頂尖出色的丫頭,她也是好人家女兒。因她父親戴遷好賭,輸了鐵化的錢,無可償還,沒奈何,將女兒算來抵帳。那來時才得十歲,就與了妹子。鐵氏見她生得乖巧伶俐,心愛非凡,每日替她梳頭打扮,與她好的吃、好的穿,替她起了個名字,叫作仙桃。這丫頭也讀過二三年書,因她資性聰明,竟識許多字,還動筆寫得來,女紅件件都略知些,說話行事能看人眼色。鐵化這樣一個急如火暴如雷的性子,別的丫頭一打非數百不饒,一罵非半日不住的,三四年來,不但惱彈不曾彈她一個,連哼也不曾哼她一聲。自嫁到童家,丫頭跟了過來,已半載有餘。那一日清晨,鐵氏在前一張桌子上放了鏡臺梳頭。童自大就在桌橫頭一張椅子上坐著,看她抹脂膩粉,刷鬢掃眉,看得十分親切,只見她:醬色臉上,濃堆鉛粉,襯成青紫二色;闊大唇中,重點胭脂,染做血紅兩片;牙黃齒垛,真像金嵌玉山;面白頸烏,果是銀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