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想與他講些揖讓之禮,見他這個蠢牛樣子,一肚子沒好氣,連手也不同他拱。見傍邊一著幾張椅子,也就昂然坐下。只見他問道:“你就是先生麼?”幹生忿然答道:“正是。”他說道:“我這樣人家的先生,要會講書的才要呢。你可會講麼?”幹生又是那惱,又是那好笑,說道:“我們一個做秀才的,什麼書不會講?你要講甚麼?”他道:“別的我不懂,《百家姓》我還知道兩句兒,你就講講我聽。”幹生笑道:“你要一句一句的講,還是要一個字一個字的講?”他道:“自然是一塊塊一塊塊字兒講得才明白。”幹生笑著道:“你聽我講,趙錢孫李這《百家姓》是當年宋朝的人作的,那宋朝的皇帝姓趙,所以趙字就放了頭一個。世上除了皇帝,就算有錢的大了,故此第二就是錢。這個孫字你當是誰?就是那大鬧天宮的齊天大聖孫猴兒。只因要讓皇帝,又要讓有錢的,沒奈何,屈了他在第三。”幹生復大笑道:“這個李字就是你了。除了這三個,還有大似你的麼?故把你放做第四。”那李太大喜,大笑道:“講得好,講得好。這叫做上堂三下鼓,通通通。”幹生又笑道:“這一講還不足為奇,我還會倒過來講呢。”李太愈喜道:“我雖然這樣大年紀,從沒有聽見倒講書。煩你再講講我聽。”幹生笑道:“你姓李的穿上幾件猴兒皮,再有了幾個錢,除了皇帝,倒過來就算你大了。”他聽了,仰在交椅上哈哈大笑,道:“好先生,好先生,這才是個真才子,講得有理得很。”因四顧家人,道:“我果然這樣大麼?先生講得可是?”眾人道:“先生講得是得很。”他笑著向幹生道:“我又沒有讀過書,知道甚麼叫做《百家姓》上有趙錢孫李這兩句?我當年跟著主帥時,外頭報流賊犯邊。主帥差了個周守備、吳千總去征剿,他去了些日子,總不見回報。那一夜主帥做了一個夢,夢見灶跟前生了一棵李樹,第二日叫人圓夢。他衙門裡有個大通的主文相公姓鄒,說道:”這個夢有些不詳,多管應在周守備、吳千總兩個身上。‘主帥問他怎麼見得。鄒相公說:“天機不可預洩,等應過了再講。’又過了兩日,探馬來報,說周守備、吳千總都被流賊殺了。主帥問鄒相公前日的夢怎麼應在他二人,鄒相公說總是讀的書多了就無所不知,《百家姓》上說灶前生李,周吳陣亡,故此就先知了。我聽了記在心裡,今日考考你,誰知你比他講得更通,真是名公。”忙吩咐家人將馬房隔壁打掃了兩間做學房,大大小小的七八個學生來拜了先生。不但沒有贄見禮,連進館的酒都沒有。幹生知他是個不知禮的人,也不與較量。
過了幾日,這學生中那三四個小的還知些怕懼,但他那父母又溺愛得很,一會叫人來說:“孩子小呢,不要拘管壞了,放他去走走。”幹生見東家來說,只得依。去了一會又來,坐不上半個時辰,又來說道:“恐怕孩子餓了,叫他進去吃些點心。”一日到晚,如走馬燈一般,不住的來來去去。到了這幾個大學生,甚是頑劣。內中一個居長的,名叫李蓀,是李三子的兒子。頑劣更甚,又刁鑽心壞,內中也獨他打得更多。他父母叫人來說,都是一樣的學生,先生要打一齊打,怎麼偏心單打他的兒子?幹生聽了,一肚氣惱說不出來,打得更狠。這幾個學生一日到晚書背不得,字寫不來還在次之,幹生但低頭看書,那大的中就不見了兩個,叫人去尋了來,每人打了幾下,還不曾打完,那兩個又不見了。及至拿了來,才打著,回過頭來,先那兩個眼淚還不曾幹,又不知去向。只得拿來罰跪,他便謊說要出大恭。幹生以為實話,況且沒有等他撒在褲子中的理,只得放去,他人不知跑到何處頑跳去了。幹生每日氣也淘盡。他家那供給的飲食更為可笑。他山西邊外的人不吃粳米,叫人到山東買來的小米蕎麵。他每頓都是這兩樣在一處,倒上許多醋,或切上許多醃菜,還著上了一大把秦椒。又不像粥,又不像漿糊,又酸又鹹又辣,進不得嘴間。或漆黑的麥面打那一寸厚的鍋盔,挺幫鐵硬,嚼也嚼不動。他家中吃的都是酸菜水,從不知吃茶。幹生如何吃得慣?要鍾茶千難萬難。那鍋盔又容易吞不下去,餓得沒奈何了,只得伸著脖子乾嚥。又不好在飲食上講論,只得捏著鼻子拿來充飢。天氣漸漸炎熱,隔壁馬房中那馬糞臭得薰得要死。那紅頭大金綠花蠅滿屋都是,在頭臉上混撞。先也甚是難過,久之,如入鮑魚之肆,也就不覺得十分嗆鼻,也耐過了。但只是每頓送一大碗翻滾熱的蕎麵湯來,天氣又熱,如何進嘴,放在桌上晾了一會,等溫些好吃。那大金蒼蠅就撲上幾個,在碗內燙得稀爛,一肚子子飄得滿碗全是蛆,忍不住噁心,只得倒去餵狗。再要添時又沒有了,只得忍餓,深悔當日不該輕諾。
一日大雨,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