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嬴稷略失望:“先生何以幸教寡人?”
范雎道:“唯,唯!”
嬴稷臉色沉了下去,復問道:“先生是不願幸教寡人嗎?”
范雎此時方道:“臣不是不願,而是不敢。”
嬴稷微笑道:“先生害怕了?”
范雎道:“臣羈旅之臣,交疏於王,而所言者皆是匡君之事,處人骨肉之間。臣知今日言之於前,就可能明日伏誅於後,然大王若信臣之方,死不足患,亡不足憂。三皇五帝,皆有死期,臣何足懼?”
嬴稷聽到范雎說到“處人骨肉之間”時,眼神頓時凌厲,看向范雎的神情卻變得更恭敬了:“那先生不敢言的,是什麼?”
范雎道:“伍子胥不容於楚,但能夠令吳國稱霸。若能令臣的主張得行,縱然如伍子胥一樣不得好死,亦是臣平生之幸。臣不怕死,怕的是臣死得沒有價值,讓天下人看到臣向大王盡忠而不得善終,因而賢士杜口裹足,不肯入秦。”
嬴稷一驚道:“先生何出此言?”
范雎冷笑,說話更加不客氣了:“足下上畏太后之嚴,下惑殲臣之態,居深宮之中,不離左右保護,終身迷惑,不敢有所舉動,卻不知長此以往,大者宗廟覆滅,小者身以孤危。”
嬴稷臉色大變:“先生危言聳聽了。”
范雎逼近了嬴稷道:“大王在位四十一年,而國人但知有太后與四貴,而不知有大王,難道這也是臣危言聳聽嗎?什麼是王?能擅國專權謂之王,能興利除害謂之王,制殺生之威謂之王。這幾樣,如今是掌握在太后手中,還是大王手中?秦國上有太后,下有穰侯、華陽君、涇陽君、高陵君等四貴專權。這秦國,還有王嗎?”
嬴稷的手在顫抖,他握緊了拳頭,咬牙道:“你再說下去。”
范雎道:“詩曰:‘木實繁者披其枝,披其枝者傷其心,大其都者危其國,尊其臣者卑其國。’今秦國上至諸大夫到鄉吏,下至大王左右侍從,無不是太后或四貴之人。這朝堂之上,只有大王形單影隻,孤掌難鳴,臣恐大王萬世以後,據有秦國者,非嬴氏子孫也!”
嬴稷一拳擊在几案上,咬牙道:“那當如何?”
范雎道:“廢太后之政,禁於後宮,逐穰侯、華陽、涇陽、高陵於關外,則秦國能安,大王能安!”
嬴稷整個人跳了起來,顫聲道:“你、你說什麼?”
范雎上前一步,聲音堅定:“廢太后,逐四貴,安社稷,繼秦祚!”
嬴稷指著門外,顫聲道:“你出去,出去!”
范雎冰冷堅毅地看著嬴稷,揖手退出,整個人如鋼鑄鐵澆一般肅穆而不可違拗。
室內只餘嬴稷一人,孤燈對映。
嬴稷捂著心口,整個人縮成一團。
夜越發靜了,嬴稷的身影縮得很小很小,隱隱傳來一聲如獸般*的長號。
范雎整個人身形僵硬,逃也似的疾步出了宮門,走上馬車。
他踏上馬車的時候,竟失足踏空了好幾次,而後才在馬伕的攙扶下撲進馬車內。
范雎在車中命令道:“走,快走!”
咸陽小巷,馬車疾馳而過。
忽然車內傳出范雎顫抖的聲音:“停、停下!”
馬車停下,范雎撲出馬車,扶住牆邊大吐起來。
好一會兒,范雎才慢慢停止嘔吐。
馬伕扶著他,為他撫胸平氣,不解地問:“張祿先生,您是吃壞了東西嗎?”
范雎搖頭道:“不是。”
馬伕道:“那為什麼吐成這樣?”
范雎看著漆黑的夜空,回答:“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