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周宋兩家畢竟交好,我父親當初出事,唯恐牽連了宋大人,如今宋大人也攪和進了這爛攤子裡,著實叫人有些惶惑不安。不過事情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也只有先盡人事,再聽天命。宋大人之事,還望夫人不用太過憂心,若有什麼訊息,晚輩當請人通知於您。”
“……”
怔住。
不管是宋儀還是宋倩,或者小楊氏,在聽了周兼的話之後,都怔然了。
宋儀兩手握在一起,站在小楊氏的身後,打量著這個曾經可能成為自己夫君,如今則本該成為陌路人的周兼。以德報怨這種事,宋儀還真沒聽說過,不以怨報德,便算為人的底線了,如今周兼此言此語,分明字字句句都表示他並未將昔日之事放在心上。
小楊氏喟然一嘆,忽然道:“周公子……都是我宋家對不起你,原本是老爺想著明哲保身,所以當日不曾伸出援手來。如今真是一報還一報,老爺自己也牽扯了進去。周公子即便是心裡有疙瘩,記著仇,我也半分沒有怨言。可週公子這般高風亮節,心裡寬敞,半分沒計較,我反而心裡更愧疚……”
這話大多都是實話,可剩下還有幾分是真卻很難說。
周兼也不在意這話的真假,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從來沒有必要分辨。他喜歡時便是真,不喜歡時便是假,哪裡用得著那麼麻煩?
因而,周兼笑笑:“宋伯父之舉,也不過是人之常情。晚輩事後想想,若是宋伯父哪日落難,我父親也不一定伸出援手吧?夫人不必自責,如今把宋伯父與我父親先救出來才是正理。”
“這倒也是。”小楊氏聽見這一句,心底的疑慮終於漸漸被打消乾淨,她看向周兼,道,“往昔恩怨,終究是宋家對不起你,我們留待日後來算,只盼著如今人沒事才好。”
從頭到尾,宋儀都只有聽著。
她也聽出來了,小楊氏其實不很相信周兼真能這樣不記仇,可仔細想想,周兼原本就是個文弱書生,即便是如今成了彭林的幕僚,短時間之內遭逢大變,本性依舊是好的。
再見到周兼,除了心裡那一股奇怪的愧疚之外,宋儀心裡竟然沒有什麼感覺。
她垂下眼,也不知應該怎麼面對周兼,索性不看。
而周兼卻很坦然地瞧了她一眼,依稀昔日那因著戀慕她所以帶了幾分促狹的少年郎。
不過如今舊日倉皇無措都已經褪去,只餘下滿眸的淡然。
周兼注視著她,在收回目光之下,終於又等到宋儀一抬眼,於是兩個人的目光再次撞在一起。他眼底含著的幾分笑意於是透了出來,剔透得很,似乎也叫人安定得很。
然而宋儀胸腔之中的一顆心,卻陡然變得無比焦躁不安,她不知這樣的情緒是因為愧疚還是別的什麼,總之難受極了。
周兼的目光,看著溫涼如初,可她老是心驚肉跳。
看上去,這還是昔日的周兼。
約莫也僅僅是看上去了。
能不動聲色地把自己的位置沉進泥裡,好好一個府學的秀才,竟然當了胥吏,現在還成為了彭林的幕僚,放得下身段,忍得了屈辱,可……
周夫人又怎麼說?
周夫人乃是周兼嫡母,又是早年就沒了生母,與嫡母感情親厚,他一個人消失了個無影無蹤,平白叫周夫人擔心,如今又若無其事地與小楊氏說話……
宋儀心裡難免有個疙瘩。
她慢慢收回了自己的目光,避免了與他之間的對視。
周兼見狀,並不多言語,一拱手,目送著小楊氏等人上了轎子,這才揹著手離開。
一路順著長街往下走,時間不早,黃昏鋪滿地,周兼唇邊卻漸漸掛起了笑容,只是眼底瞧不見半分的笑意,冷冰冰,死寂寂。
宋儀那樣子,倒像是對他多有愧疚一般。
可愧疚又有什麼用?
他掐著手指,一路走遠,便將萬千煩惱事都壓在了心底下,再不露出來半分。
而已經離開了彭府的宋儀,坐在轎子裡,卻抬手按著自己的心口。
那種沉甸甸的感覺,真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她是從陸無咎那邊知道一些周兼的訊息的,原本她還懷疑周兼也在宋元啟這件事上插手,如今看他光明磊落做派,哪裡像是落井下石?
約莫還是她以小人之心,度了人君子之腹。
便是此般少年,昔日用愛慕的眼神打量著她。
而如今,世事遷變,不復往昔了。
宋儀放下手,緩緩抬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