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是修修補補,最多叫做改良,這是保守派能夠承受或者說是願意接受的。王安石進行的則是相當深入的變革,是保守派無法或者說是不願接受的。同樣是變,但變的程度、方式、目的、效果大不相同,但如此辯論倒也讓保守派無話可說。
祖宗之法不足守,不光是為變法大開綠燈,也是思想觀念上的一場革命。這一口號是對傳統儒家陳腐觀念的有力衝擊,表明突破了以古今論是非、以時間前後取代價值判斷的舊模式,在繼承與創新的關係上採取了一種更為合理的辯證態度,強調了創新的意義。這一口號也宣告了一種進步的歷史觀的產生,即認為歷史是向前發展的,不是永遠不變的,更不是步步後退的。雖然不能說王安石是這一歷史觀的首創者,但至少可以說他是第一個以這一歷史觀清醒地指導和推進歷史發展的大政治家。
王安石認為,變革祖宗之法中不合理的一面不僅是完全合理的,也是後輩應當承擔的責任。如果只是因循守舊、一無所為,表面上是尊重祖宗成憲,其實卻是不肖子孫,因為未能將祖宗的事業發揚光大,不能光宗耀祖。若只以守成為目標,則連守成都不可能,只能是越來越落後。
王安石只強調是否合理,對於權威和祖宗並不一味順從。在與神宗討論歷代政事得失時,他多次無所忌諱地批評太宗、真宗、仁宗等前代皇帝,神宗也不以為怪。這本來是完全合理的,但在當時卻要冒很大風險。神宗固然不是愛猜忌、無器量的昏君,對於王安石的恩遇與殊禮也終身不改,但那些保守派卻每每以此為王安石罪名,攻擊他“厭薄仁宗”。王安石秉性剛正,據其弟子陸佃記載,每每與神宗爭辯,乃至聲色俱厲,而神宗每每為之改容遜謝。這本來是王安石只唯道義與真理是尊,不重王公、不屈威武的精神的體現,卻又多為後世腐儒所譏,給他安上不尊君的莫大罪名。其實王安石並非不尊神宗、厭薄先帝,他如此犯顏直諫,不顧個人利害,就是為了天下後世的利益,同樣是為了宋室的江山社稷。
王安石這種不重祖宗、不重權威、強調創新與發展的思想雖然有孟子“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影響,但更重要的是佛教的影響,因為儒家實在太重視傳統了,即使是在孟子那裡也找不到祖宗不足法的言論。
佛教特別強調個性,禪宗尤然。禪宗呵佛罵祖,其實並非不尊重先輩,只是為了破除外在的偶像與權威,開顯本源自性,使自己真正得到覺悟。因而禪宗更注重的是在繼承中創新,而不是盲目地追隨古人,甚至還要求弟子超過老師,要有“超師越祖”之見,否則就沒有資格充當傳人。據《古尊宿語錄》卷一:
一日師(懷海)謂眾曰:“佛法不是小事,老僧昔被馬大師一喝,直得三日耳聾。”黃蘗聞舉,不覺吐舌。師曰:“子已後莫承嗣馬祖去麼?”蘗曰:“不然,今日因和尚舉,得見馬祖大機大用,然且不識馬祖,若嗣馬祖,已後喪我兒孫。”師曰:“如是如是,見與師齊,減師半德,見過於師,方堪傳授。子甚有超師之見。”蘗便禮拜。
百丈懷海是馬祖的嫡傳弟子,黃蘗希運則是懷海最主要的法嗣。懷海向學徒言佛法不是小事,不是容易得到的,當初馬祖為了令他得悟,向他大喝一聲,竟然震得他耳聾三日。希運一聽,不覺嚇得吐舌。懷海問他,你以後是否要繼承馬祖。馬祖是自己的祖師,按照一般的習慣,當然要繼承,希運卻答道不然,雖然今日透過老師得見馬祖大機大用,卻不識馬祖,如果繼承馬祖,日後我就不再有傳人了。希運是說如果完全接受馬祖而無任何創新發展,我的存在就沒有了價值,後世子孫就不會知道有我了。懷海對此大加讚揚,連連肯定,道是如果弟子的見解與老師的水平相當,就表明老師不會選人,佛教事業就只能是守成而無法發展,這樣老師的德行就減損了一半;弟子的見解超過了老師,才能有資格得到傳授,因為只有這樣才能一代勝過一代。因此,懷海對希運非常讚賞,說他有超師之見,水平能夠超過老師,這才是好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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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宗不足法(3)
像這種鼓勵學生超過老師、要求學生必須有不同於老師的屬於自己的新見解的傳統,恐怕只有在佛教中才能找得到。在儒家傳統中,這麼做就等於是欺師滅祖,是大逆不道,絕對不能容許,百丈懷海更不可能得到鼓勵和肯定了。儘管不能公開承認,熟知佛教經典歷史的王安石肯定是受到了佛教和禪宗的影響,使他有勇氣提出“祖宗不足法”的口號,大張旗鼓地進行變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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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言不足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