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作家的意趣有著極為相似的由來與投奔。羅伯-格里耶在他這部作品的導言中寫道:“在這個封閉的、令人窒息的天地裡,人和物好像都是某種魔力的受害者,就好像在夢中被一種無法抵禦的誘惑所驅使,企圖改變一下這種駕馭和設法逃跑都是枉費心機的。”又寫道:“她(女主角A)好像接受成為陌生人(男主角X)所期待的人,跟他一起出走,去尋找某種東西,某種尚無名狀的東西,某種別有天地的東西:愛情,詩境,自由……或許死亡……”我感到,這也正是曹雪芹在《紅樓夢》中所要說的,雖然我們沒有直接聽到他這樣說。
那個陌生男子X,走過漫無盡頭的長廊,走進那座豪華、雕琢、一無生氣的旅館,正像那塊“通靈寶玉”的誤入紅塵。那旅館和榮、寧二府一樣,裡面的人百無聊賴、拘謹呆板、矯揉造作,彷彿都被現實社會的種種規矩(魔法)攝去了靈魂,或者他們的靈魂不得不藏在考究的衣服和矯飾的表情後面,在那兒昏迷著,奄奄一息,無可救藥。唯有一個女人非同一般(《去》中的A和《紅》中的林黛玉),這女人便是生命的夢想之體現,在這死氣沉沉的世界裡,唯有夢想能夠救我們出去。這夢想就是愛,久遠的愛的盟約,未來的自由投奔。愛情是什麼?就是自由的心魂渴望一同抵抗“現世魔法”的傷害和殺戮。因這“現世魔法”的統治,人類一直陷於靈魂的戰爭,這戰爭不是以劍與血的方式,而是以對自由心魂的窒息、麻醉和扼殺為要點。在這樣的現世中,在那個淒涼的旅館和榮、寧二府裡,一個鮮活的慾望需要另一個不甘就死的生命的應答,這時候,愛情與自由是同意的,喚醒久遠的愛的盟約便是擺脫魔法一同去走向自由;如果現實難逃,就讓藝術來引領我們走進那亙古的夢想。我終於明白,這兩部出於不同時代不同國度的作品,其大同就在於對這夢想的痴迷,對這夢想被殘殺的現實背景的關注,對這夢想能力的許之為美。這夢想的所指,雖是一片未知、虛幻、空白,但正因如此才是人性無限昇華的可能之域。這永難劫滅的夢想,正就是文學和藝術的根。這根,不因國度的不同而不同,不因時間的遷移而遷移,因為人與物、與機器人的根本區別,我想,就在於此。
我記得在羅伯-格里耶的一篇文章中,他說過,《去年在馬里昂巴》中的某些情景,源於他早年的夢境。我來不及去查詢他是在哪篇文章中這樣說過的了,我甚至不能確定他是否真的這樣說過,也許那只是我看了這部作品後所得的印象,以致我竟覺得那也是我有過的夢境。這可能是因為,在他的很多作品中(比如還有《嫉妒》)的寫景寫物裡,都含著夢似的期待。羅伯-格里耶的“物”主義,確實不像他所希望的那樣,擺脫了人的主觀構想、主觀色彩,達到了純客觀的真實。他之所以這樣希望,我想,他是要說:必須擺脫那些固有的、僵死的、屈從於習慣的對存在的觀念,從那裡走出來,重新看看人與這個世界的關係,看看你心魂的無限領域吧。所以他筆下的真實都是“不確定的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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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給安妮·居里安Ⅰ(2)
真實不單是現實,真實還是夢想。比如黑夜,瀰漫於半個地球的紛紜夢境,會隨著白晝的來臨便化為烏有嗎?不,它們會繼續漂流進白天,參與進現實。比如白天,誰能根據一個人目前的作為,而肯定地推斷出他下一步的行動呢?那麼你還能認定一群去上班的人只是一群去上班的人嗎?不,每一個人都是一團不可預測的夢想,他不是一顆邏輯中的棋子,他是一個難於琢磨的下棋的人。比如記憶,你所有的記憶都是發生過的現實嗎?不,那裡面肯定有從未發生過的夢。但是,說夢是沒有發生的,顯然荒謬。夢已經發生,如同現實一樣地發生了,並且成為我們真實生命的一部分。如果人與電腦的根本區別,在於電腦不能無中生有地去創造,顯然,夢想甚至是我們生命的主要特徵了。
羅伯-格里耶的寫作不是寫實,甚至也未必是寫夢,他的寫作在我看來,是要呼喚人們的夢想和對夢想的痴迷與愛戴。所以在他的作品裡,處處留有未知、虛幻和空白,使我們得以由此無限地展開夢想,即展開我們的生命。生命恰恰是由夢想展開的,試想減去夢想,人還能剩下什麼?羅伯-格里耶有一種非凡的能力,他總是能夠把我們帶到一個角度,讓我們走進若實若幻的畫面、聲音或處境中去,見此形而生他意,得其意而忘其形,恍然記起生命悠久的源頭,恍然望見生命不盡的去處。這正是讓我讀之而痴迷的原因吧。
在瘋狂的物慾和僵死的規矩,像“魔法”一樣使人喪失靈性的時代,夢想尤為珍貴,寫作者要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