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瞬群箭飛射,黑龍般撲向他的馬,蝴蝶被撕成碎片,連同花瓣和血滴散在天地間。
他的馬嘶鳴倒地,護衛轉眼死了大半,一地的鮮紅染透碧草,水潭邊緣泛起一層淺紅的泡沫。
而前方軋軋連響,升起一片大網,網上銀光閃爍,那是能將人紮成肉泥的無數倒鉤。
後路追兵,前路未絕。
她在那一刻破水而出,像一尾逐水而生的人魚。
水花潑濺,化為濛濛細雨,罩住了年輕的男女,雨絲平息的時候,追兵只看見瀑布激流之下,曼妙如游魚的身軀一閃不見。
那一刻她其實什麼也沒想。
只是單純的,不想那雙琉璃眼眸,從此失去了光彩而已。
這世間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是上天恩賜,她便是不能都留住,總想要試一試。
事後她將他放在大石上時,也什麼都沒想,不過是一場舉手之勞的相救,她從想過也會有一場以身相許。
她甚至在想,她何德何能。他這樣的人,也不差人救,也不差女子愛慕,何必就因為這麼一場相救,就將自己的一生和她捆在了一起。
後來她隱約明白了些。
他出身富貴,卻不甘於只享那富貴,他想要更多,在此之前寧願隱於人後,不為世人所見。
只隱住自己容易,想要隱住更多則難,他若要娶妻,必不能娶高門大戶,那會給他帶來無窮隱患。
而她出身孤苦無依無靠,和這世上所有人都沒有牽絆。
但是,他原本是可以不娶的……
或許她從不想去想那麼多,嫁給他便圓了生平夙願,誰又願意對美夢追根究底,非要將自己從陶醉中扯醒?
嫁給他之後,也沒什麼不好,就是他總是忙,匆匆來去,來時還多半在夜間,她以前總是早睡的,自從嫁了他,便習慣了晚睡,夜間靠在軒窗上慢慢做針線,窗外芭蕉的影子在窗紙上橫豎縱橫,她看著那縱橫間透出的一線天光從昏黃轉黑,再從黑轉白。
如果那天光搖曳,映出許多人的影子,遞上她的案頭,她便知道,他來了。
來了也不過小睡半夜,清晨時身邊被褥已涼。
他半夜匆匆而來的時候,身上總攜著兵甲鐵器的氣息,有時候還有血氣和雪氣。
燕南深山氣候多變,甚至偶爾會下雪。
後來她便又習慣了早醒,習慣了早上起來,默默送他出門,習慣了總跟在他身後一尺之地,習慣了倚著門扉看他的背影。
有時候甚至會想,會不會她不過是外室,他另有正妻,所以她才只能永遠等他,永遠在他身後看他背影,永遠無法和他走在光天化日下,讓他攙扶著胳膊,向別人介紹一聲說著是我的妻。
直到那一日。
他說阿麗騰,我們出一趟遠門。
她很開心。
在出門之前,她背會了厚厚一本冊子,套上了另一個身份,接受了他的親自教導,學會如何扮演另一個角色,能夠取信於人的角色,以及和那個角色相關的所有謊言。
她並不關心那些。
她只關心那個即將被介紹到人前的角色,是他名正言順的妻。
那時候她已經懷孕了,並一直為這個孩子惴惴不安,因為她的懷孕也沒能讓他多回家幾次,她一度堅信自己果然是個外室,那孩子生下來怎麼辦?揹著不光彩的外室子身份過一輩子嗎?
現在她不擔心了。
因為他不僅將她帶了出去,還把她帶到了當朝皇太女的面前。
皇儲、貴人和水軍將士,都會見證她是他的妻。
為此,她做什麼都願意。
但是她依舊沒想到最後會是那樣。
孩子沒了,他也失敗了。
或許那就是報應吧。
蟲潮到來時他帶著她趁亂脫身,她一邊走一邊回頭,看見滿山密密麻麻的黑霧席捲向那些朝夕相處的人,席捲向那個很好的女子,她的淚落了下來,腳步卻不曾停。
她不悔。
在覺得良心遭受重擊的那一刻。
在水底屏氣一日,破水而出救了夫君,因此失去孩子的那一刻。
在時間倒流,回到危機前夕,撲過去救夫君的這一刻。
她從未後悔。
這世上,很多人都有千千萬萬個選擇,可她的選擇,從來都只是那一個。
阿麗騰眼底的光,漸漸地暗淡了。
攥住鐵慈的手,也漸漸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