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姿勢,以前很多次我都在想,你是不是想抱抱我。”
樓析微微頓了頓,隨即輕聲道:“那,我可以抱你嗎?”
狄一葦道:“如果你真的很想的話。”
樓析上前一步,張開雙臂,將狄一葦摟在懷中。
他抱得如此小心又如此用力,過往二十年的渴慕彷如一個總不能實現的夢境,日日徘徊於心上,然後這一日,在滿地血腥和泥濘之中,他的夢忽然被天光開啟,觸懷溫暖。
原來懷中的人如此嬌小,像一團雲,稍一用力就怕散了。
原來想象中她定然滿身縈繞淡淡煙氣,此刻卻覺得那味道太淡了,混雜在她自身淺淺皂香裡,化成一種好聞卻又冷感的氣息,他努力地在尋找那熟悉的菸草香氣,彷彿找著了,這二十年站在她背後看著她端著煙槍的背影的人生,便還在,便沒有在指縫中溜走。
埋在他肩頭的狄一葦卻忽然問:“那封信,你寫的?”
樓析微微一停,“嗯。”
“遼東和西戎的斥候細作名單,你洩露的。”
“嗯。”
“就為了得到我?”
兩人身軀忽然都動了動。
樓析的回答慢了一慢,聲音似乎有點破碎,“……嗯。”
遠處,負手而立的鐵慈,忽然將目光慢慢往上調,越過兩邊嶙峋的山崖,看那一線湛碧色的天。
天已經被崖邊割裂,朝霞的光濺射在那鋸齒狀的邊緣,噴薄之色如血。
狄一葦和樓析,並沒有再說話。
他們肩抵著肩,頭抵著頭,很久。
很久之後,樓析才抬頭,他像狄一葦習慣的那樣,眯起了眼,彷彿忽然看不清這一刻血色日光中的狄一葦。
陽光太強烈,她在一色明亮中薄透,整個人虛幻得像要在日色中化去。
這是他的心上人,從第一眼到一生。
無數個日夜輾轉反側,愛而不得的心火熬煎,熬到最後,日子成了黑色的帶毒的汁,他仰頭飲鴆,從此墮入瘋狂黑暗的深淵。
瘋著下筆,瘋著下刀,瘋著走到她對面,看她失軍受辱,等著她折盡羽翼,疲倦地落入自己懷抱。
最終他得了這一抱,之後山河寂寂,懷中永空。
他道:“把我葬在別山最高處。背對大營的地方。”
他跟慣她了,失去她之後定然失了方向,便到死,也要留在她身後一尺之地。
然而他亦無顏見這泱泱同袍,他不配俯視他們。
她道:“嗯。”
他道:“別忘記我。”
她道:“嗯。”
他道:“不,還是忘記我吧,我不希望你記起我,便是最後的種種。”
她道:“嗯。”
他的下巴擱在她肩頭,一生中從未有過的最近的位置,他為此朝思暮想,窮極手段,只求一顧而不悔。
如今真正抵達,他不知自己悔不悔。
是不擇手段只求一顧,一霎華年豔過一刻便滿足。
還是永久長立時光長流,等待或許有或許沒有的回眸。直到平靜過完這一生。
悔,或者不悔,都已經不重要了。
他的聲音漸漸清淺,風緩了步,蝶斂了翅,花歇了半卷。
“……我只恨你這一生沒愛過我。”
狄一葦沒有繼續回答。
她靜默垂目,在心裡輕輕數他的呼吸。
一下,兩下,三下。
直到這風再次捲了來,風裡再沒有她熟悉的韻律和氣息。
她才道:“不。”
“我愛過你。”
“從未停止。”
“那日看見那絕色少年時,我說真好看。你就在我身後一步之外。”
“你不知道,我當時在想,你會有什麼反應呢?”
“你會不會吃醋呢?”
“會不會醋到夜晚衝進我的營帳,和我說些該說不該說的話呢。”
“就像那對少年少女一樣。”
“雖然並不希望,但其實我知道,我一直在等你這一句,等了有十年。”
“到最後,我終於等到了你的反應。”
我等了這半生,等待你的勇氣,結果你的勇氣是那積蓄了十年的潮,日日空打堤壩,一旦沒堤,便是濁浪排空,當頭傾覆。
原來這就是命。
命運裡寫滿了你我的糾纏,每一句都是不祥的讖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