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后說這話的時候,已是從芝絲拜褥上站了起來。陳太后瞧著她冷冰冰的臉色,不禁心裡頭打起了寒顫,剛剛站直的兩條腿也發起酥來。
“妹子……”陳太后還想勸阻。
“姐姐,咱們回去議事吧。”
李太后說著,掏出手巾拭了拭淚痕。她謙遜一如平常,要陳太后走在頭裡,自己則廝跟著一前一後走出了奉先殿。此時天色早已大亮,霞光照耀下的紫禁城,正流金炫紫,開始它新的莊嚴肅穆的一天。那些忙忙碌碌的內侍和正在上衙當值的官員們卻不知道,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正在他們的身邊發生。
卻說兩位太后剛走出奉先殿,幾乎同時發現奉先殿前空蕩蕩的廣場上,正有一個人孤零零地跪在那裡,她們一怔,還來不及作出反應,只聽得跪著的人發出一聲撕肝裂膽的喊叫:
“母后!”
原來跪在那裡的是她們的兒子——當今的統馭萬方的萬曆皇帝。
昨天晚上,朱翊鈞被兩名太監護送到乾清官安歇。闖出這樣的大禍,他哪裡還有心思睡覺?一晚上也不脫衣服,更不用說上床了。他的夫人王皇后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想解勸卻找不到言語,只得陪著他枯坐。朱翊鈞幾次想去慈寧宮主動請罪,卻又缺乏這個勇氣。這樣痴痴傻傻坐到天亮,正感到束手無策的時候,聽得馮保著人來報母后去了奉先殿,他不敢再猶豫,遂失魂落魄地跑來這裡跪下。看到兩位母后出來,他便狂喊了一聲。
這喊聲是如此淒厲如此悲涼,以至兩位太后聽了,頓時都心如刀絞。陳太后此時也顧不得許多,踉踉蹌蹌跑上前,使盡了力氣想把朱翊鈞扯起來。
朱翊鈞看到自己的生母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掃過來的眼光依然像火一般燙人,他哪裡還敢起來,只是用乞求的眼光看著威嚴的母親。
陳太后沒有辦法,只得跪下去把朱翊鈞緊緊地摟在懷中,滿含悽楚地哭道:
“鈞兒!”
這場面,局外人看了無不動容。瞧著兒子可憐巴巴的眼神,李太后心裡頭也在滴血。但她儘量剋制自己的感情,決不讓兒子看到她的哪怕是一絲半毫的憐愛之心。她走過去,搖了搖痛哭的陳太后,輕聲說道:
“姐姐,你請起來。”
“妹子,你得答應我。”陳皇后把朱翊鈞摟得更緊了,好像一鬆手他就會飛掉似的。她央求道,語氣中似乎還含了一點慍怒,“你若不答應我,我今天就跪在這裡不起來。”
“我答應你什麼?”李太后睜大了眼睛。
“不要廢掉鈞兒。”
一聽這句話,朱翊鈞如遭雷擊,他連忙對著母親哭訴:“母后,孩兒知罪了。”
“遲了,鈞兒,”李太后說著淚下如雨,“為孃的已禱告了祖廟,咱不能為朱家立下一代庸君,而遭千古罵名!”
“母后——”
“妹子!”
看到懷裡頭幾乎昏厥的朱翊鈞,本來就體弱多病的陳皇后此時已是撐持不住。眼看兩人摟在一起就要倒下,馮保正要上前救助,卻見李太后已經俯下身去攙扶。陳皇后趁機抓住她的手臂,喘了一陣粗氣兒後,再次央求道:
“妹子,咱只求你這一次。”
李太后沉默了半晌,才鬆口說道:“姐姐,這事兒畢竟關係到國祚,關係到天下蒼生。廢不廢鈞兒,你說了不算,咱說了也不算。咱們還是聽聽張先生的主意吧。”
離辰時大約還差那麼一刻工夫,張居正的大轎剛抬到內閣大院,便見馮保已堵著了轎門。
“馮公公,怎麼會是你?”張居正吃驚地問。
“張先生,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你快隨我來。”
馮保說著,便領著張居正匆匆走出會極門,來到文華殿的恭默室。兩人剛坐下,張居正又問: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發生了大事,天大的事!”馮保忙不迭聲地言道,“李太后要廢掉皇上,另立潞王!”
“什麼?”張居正大驚失色,一挺身站了起來,他感到匪夷所思,怔了半晌,才問,“李太后怎麼突然冒出這個想法來?”
馮保說一句“當然事出有因。”接著就把昨夜發生在御花園曲流館中的事,以及今天早晨奉先殿前發生的事一一講述了一遍。
張居正聽罷,第一個感覺是李太后對此事的反應是否過激。朱翊鈞實打實滿了十七歲,這年齡拈花惹草尋歡作樂也是常事。但轉而一想,李太后如此處置也自有她的道理,偷雞蛋試手,小事不管,將來釀成痼疾就勢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