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 人生所經歷的種種嚴厲考驗中, 唯“生死”為大。自古而今,為了“美好境界”死亦無憾的人被人們視為“英雄”,倍受崇敬而歷代傳頌。
我們這一代人從小便受到來自家庭、學校、社會的“英雄教育”,“英雄”驚世駭俗驚天動地的壯舉曾不止一次刺激得我熱血沸騰感動得我涕淚滂沱。我常常鼓勵自己:為了祖國為了人民關鍵時刻要像“英雄”那般慷慨壯烈名垂青史。我又常常萌生怪想:真有一個黑洞洞的槍口對住你,要你在三分鐘之內在“交出革命秘密”和“交出寶貴性命”之間做出抉擇,你真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不拉稀不尿褲子嘛?正因為我並沒有十分的把握說“能”,所以才愈發地覺得“英雄”真是不可思議高不可攀,對“英雄”愈發地高山仰止五體投地。
我聽過千百個“英雄”故事,但我見過的夠格能稱得上“英雄”的只有一個——胡德安。好不容易逮到一個活“英雄”真“英雄”,我肯定會問那個許多人都會問的傻瓜問題:哎,老胡,您在生死緊要關頭想到了什麼,比如黨祖國人民共產主義毛主席黃繼光或父母教育老師教導首長教誨什麼的?胡德安說:啥也沒想不可能想沒時間想只是認為該那麼做就那麼做了,人要是把什麼都想明白了也就什麼也做不成啦。我仍不滿足還要打破砂鍋問到底:老胡,您已經知道了結局,如果再碰到同樣的情況,您會怎樣?胡德安說:不曉得,更不敢吹牛,到時候再說吧。
因此,我非常贊成心理學家所分析的:英難行為是良知、理想、信念、正義感、使命感、責任感、光榮感、意志力、復仇心態、報恩心態、傳統道德力量、社會教育作用、扶危助弱抱打不平觀念等等諸多精神因素的總彙和爆發。其表現或是一個理性的思維過程,更多的則是無思維的激情釋放。這種精神居於主宰目標高於一切乃至寧願犧牲其物質載體自身的現象,有可能在每個人身上發生,又絕不可能在所有人身上發生。
運用上述觀點看待炮戰中湧現的眾多“英雄”人物,便會對他們的行為有更深刻的理解。他們在成為“英難”之前或之後都不是什麼“神人”,和你我一樣,凡胎肉體而已,但他們於戰爭的某一時刻經歷了嚴峻的生死考驗所達到的人格和精神高度,又確實是你我可能永遠也難以達到的。正因為如此,他們值得所有追求“美好境界”的人士崇拜和尊敬。
不怕死故事之一
命令:急速射。
火炮以最快的速度把一發發炮彈投射出去。金門島煙塵四起,爆炸聲響徹雲霄。
炮身打得通紅,火藥氣體瀰漫了整個陣地。一炮手張偉判汗流陝背,嘴唇乾裂,震聾的耳朵淌著血,血流到脖子上。瞅個機會他甩了鞋,扔了褲子背心,一頭扎進水桶裡,咕咚咕咚喝幾口,撩一把水,拍拍腦門拍拍臉,然後,盯著班長的手勢、緊握著發射杆往下一壓、轟然又一聲巨響,第128發炮彈出膛。
第129發剛剛裝填,指揮員下達了“暫停”的口令。裝填手被炮震得耳聾頭昏,誤將口令聽成了“退彈”,稀裡糊塗違規去開炮閂。於是哐一聲,炮彈掉在地上,彈頭正碰在退彈坑前沿。
全班被這突然的情況驚呆了,不知所措愣在那裡。
因為這是一發“瞬發引信”炮彈,受到撞擊,意味著可能會於幾秒鐘、十幾秒鐘、幾十秒鐘後爆炸,戰鬥集體未被敵炮摧毀,卻將被自己的炮彈報銷,豈不悲乎!
全班人本能地齊刷刷臥倒,儘量讓全身緊貼地面,等待命運之神的判決。只有張偉判一個箭步上前,抱起炮彈向陣地外面飛奔。此刻,他懷抱著的無異於一枚不知何時便會開花的定時炸彈,他隨時都可能被炸彈大卸一萬八千塊,切削為泥化為烏有。但是,他的腳步沒有停,一口氣跑出去30米。放下炮彈,又轉身往回跑。跑了七八步,張開雙臂,騰空躍起,一個狗啃泥,與大地緊緊擁抱。
一分鐘,兩分鐘,五分鐘,十五分鐘過去了,預期的巨響並末發生,“定時炸彈”依然老成持重地趴在那裡,全然沒有欲與世界告別的意思。
張偉判第一個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土,慢慢走過去,認真地端詳著那個不可思議的黑傢伙。
同志們一個個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土,慢慢圍攏過去。
噢,原來炮彈退出炮膛時是彈尾先著地而彈頭是倒在彈坑前沿的,並沒有正面撞擊引信,所以沒有爆炸。
虛驚一場。一個絕非玩笑的玩笑。
張偉判大笑,笑得直不起腰來。
其他無一人笑。
十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