們眼裡個個成了大英雄。他們一個一個地講到戰死的戰友們,有時突然停頓了,過一會說:“記不太清了。”他們唯一不講自己如何被俘,如何被整連整營地集中起來,靜靜地等待發落。他們不願講日本兵怎樣把手指粗的繩子綁在他們的手臂上,而他們一動不動,整整齊齊給綁成一串又一串。他們靠猜想來領會日本人下一步會對他們做什麼。那一夜冷極了,他們相依為命,就那樣成串地給綁著,坐在潮溼的泥土地上。雖然連打了幾天幾夜的仗,已疲憊不堪,但傷口象長了利齒一樣咬得他們無法入睡。天剛亮日本兵開始了新的排程,要他們排起隊伍向江邊出發。有人感到了不祥,卻還是步伐整齊地隨隊伍朝江邊行軍。隊伍一望無際,唯一能的寬慰是他們和戰友們一塊行進,即便真是赴刑場也不孤單。傷員們即便想對女孩們講,也講不清他們怎麼在江邊的灘頭上一蹲一天,等到了天再次黑下來;一天前還打算決一死戰一群人,竟然在那一刻如此聽天由命,任幾十挺機關槍對著他們齊鳴。似乎誰嘶喊了一聲:“兄弟們,上當了!和他們拚吧!”上萬人變成一堆抽搐的血肉,是眨眼間的事。傷員中有個叫王全有的上士,他不是被埋屍隊從屍體堆裡刨出來的。他的逃生是個奇蹟:一顆子彈正巧射中了他的右臂,打斷了繩索,他拖著斷手滾到江水裡,又在黎明時分游回滿是血水的江岸,遇上了埋屍隊。傷兵們不願對女學生們講這一段,還因為從戎一生,想都沒想過如此窩囊下場:乖乖的走進自己的墳穴,如此守紀律地一排排應槍聲到下。為此他們紅著眼呆呆地想,對日本人那樣信任,那樣乖順,是他們失敗中最可恥的失敗。
第六章
更新時間2009…4…22 10:21:03 字數:3287
英格曼神父從安全區回來的第三天,來到傷員們的住處。他已知道那位口袋插鋼筆的軍官姓戴,是教導總隊的教官,傷最重的叫王浦生,才十七歲。王浦生頭上臉上纏滿紗布,只有右臂沒有掛花。見神父進來,他躺在那裡把右手舉到太陽穴,行了個軍禮。英格曼神父突然改變了嘴裡的話。他來時口中排好的第一個句子是:“非常抱歉,我們不能夠把你們留在這裡養傷。”這時他對著敬禮的王浦生一笑,嘴唇啟開,話變成了:“好些了嗎?”他知道這就非常難了。假如預先放牢在舌頭尖上的話都會突然改變,他更沒法臨時排程其他辭客語言。他想說服傷兵們離開教堂,去鄉下或山裡躲起來。他們可以趁夜晚遛出教堂,糧食和藥品他都為他們備足了。而一見王浦生纏慢繃帶的面孔,整理編輯得極其嚴謹的說辭剎那間便自己蛻變,變成以下的話:“本教堂可以再收留諸位幾天。不過,做為普通難民在此避難,諸位必須放棄武器。”
傷員們沉默了,慢慢都把眼睛移向戴教官。
戴教官說:“請允許我們留下兩個手榴彈。”
英格曼神父素來的威嚴又出現了:“本教堂只接納手無寸鐵的平民。”
戴教官說:“這最後的兩顆手榴彈不是為了進攻,也不是為了防禦。”他看了所有人一眼。
英格曼神父當然明白這兩顆手榴彈的用途。他們中的三個人做過俘虜,經歷了行刑。用那兩顆手榴彈,結局可以明快甚至可以輝煌。對戰敗了的軍人來說,沒有比那種永恆的撤退更體面更尊嚴了。走運的話,還可以拖幾個敵人墊背。
英格曼神父說:“假如那樣,你們便不是手無寸鐵啊。”
一個叫李全有上士說:“戴教官,就聽神父的吧。”
戴教官沉默一會,抬起眼睛掃視全體傷員:“贊同李全有的舉手。”
沒人舉手。
英格曼神父說:“假如手榴彈拉響,日本人會指控本教堂庇護中國武裝軍人。那麼本教堂收留難民的慈善之舉,將會變成謊言。”
傷員們一動不動。神父陪著他們沉悶了一刻,轉身走出門。他知道他該說的都說了。
下午戴教官和李全有把兩枝槍,五顆手榴彈,二十發子彈交給了英格曼神父。阿顧和陳喬治拿出幾身便服,換下了傷員們的軍裝。
晚飯後,女孩們想趁晚自習之前的空閒和傷員們聊天,還沒走近就聽見紅菱的揚州話嘰哩哇啦:“我們是土包子,只有玉墨在上海住過,她會跳!……”
然後女孩們聽窯姐和傷兵們一塊起鬨:“玉墨!給個面子嘛!……”
書娟擠到女孩們最前面,聽那個叫玉墨的窯姐說:“人老珠黃了,扭不起來了!”
“早聽說藏玉樓的玉墨小姐,今天總算有眼福了!”叫李全有的上士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