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鄧伯雄確實不知道,上次在宋王臺見到易君恕,只聽他說住在林若翰老先生家,卻未提“牧師”二字,鄧伯雄哪裡能想得到?現在才聽阿寬道出主人的身分,很覺意外,抬頭看看面前的洋房,心裡“咯噎”一聲,不禁問道,“他……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
“林牧師是英國人,”阿寬說,抬手指著前面不遠處高高聳立在叢林之中的聖約翰大教堂的鐘樓,“鄧先生看見那座基督教堂了嗎?林牧師就是在那裡供職……”
“什麼?”鄧伯雄那兩道濃眉皺了起來,“剛才我們在路上遇見一頂轎子,上面坐著個大鬍子鬼佬……”
“那就是林牧師,”阿寬面有難色,壓低聲音說,“鄧先生,這半山區住的都是外國人,‘鬼佬’這個稱呼可說不得,還是小心些為好。”
鄧伯雄臉色陰沉起來,遠道訪友的勃勃興致頓時被打消了,只覺得胸中氣悶難耐。沉默了片刻,聲音低沉地說:“那就麻煩你把易先生請出來,我對他有話說!”
“這……”阿寬聽得詫異,“鄧先生遠道而來,理當請到客廳和易先生敘話……”
“不必了,”鄧伯雄冷冷地說,“鄧某向來不與洋人來往,就在這門外和易君恕兄見上一面,我們就及早回去了。”
“啊?”龍仔擦著臉上的汗,愣了。他身旁的那副擔子,前後兩個籮筐裡裝著肥鵝、嫩鴨、臘肉、冬筍、鮮藕、荸薺、苤藍……雖不是什麼貴重禮物,卻都是自家所產,透出一股清新質樸的鄉土氣息,從錦田送到翰園,本來是要請他們嚐個鮮。龍仔挑著擔子走了幾十裡山路,眼看到了地方,滿指望能夠喘喘氣,喝口水,卻不料少爺犯了倔脾氣,連門都不進了,馬不停蹄就要打道回府,真是看人挑擔不覺累!“少爺,這些東西……”
“你這懶仔!”鄧伯雄喝道,“挑回去!到山下扔了,也不送給鬼佬!”
“鄧先生……”阿寬很覺尷尬,上前勸道,“這禮,送與不送倒也罷了,如果連門都不肯進,倒顯得我們對客人欠禮,易先生就住在這裡,你也別讓他為難啊!”
翰園的樓上書房裡,易君恕正在給倚闌小姐授課,忽然聽得外面的喧嚷聲,不經意地往窗外一瞥,眼睛一亮:“鄧伯雄?!”
鏤花鐵門外,鄧伯雄濃眉緊鎖,對阿寬說:“我就在這裡和他見面!你只管請他出來……”
說話間,匆匆出迎的易君恕已經來到大門前,草坪盡頭,倚闌也出了客廳,正往這邊走來。
“伯雄,你來了!”易君恕急步上前,拉住鄧伯雄的雙手。
“君恕兄,”鄧伯雄眼望著易君恕,心情異常激動,“宋王臺一別,已經十多天了!小弟天天翹首以望,卻不見兄長來到錦田,明天就是冬至,這在敝鄉是個大節,小弟看你來了……”
“伯雄啊……”一股暖意湧上易君恕的心頭,他緊緊握著他的手,說,“快快請進,今天我們可以促膝長談了!”
“不,君恕兄,”鄧伯雄卻說,“我滿懷熱望來看你,卻沒想到你竟然住在英國人家裡!兄長不是不知,英夷正在加緊吞併新安,我與鬼佬勢不兩立,不入洋宅之門!”
這時,出門迎接他的倚闌來到跟前,聽了這句話,愕然地站住了:“鄧先生,香港拓界是政府的事,這和翰園有什麼關係啊?”
“咳,伯雄,怪我事先沒有講清楚,實在是誤會了!”易君恕感嘆道,他抬起手來,重重地拍在鄧伯雄的肩膀上,“你知道嗎?翰翁不僅是康先生和譚復生的摯友。而且還是我的救命恩人!八月初六那天,官兵包圍了我的家,我逃到火車站,又被官兵攔截,在生死關頭,如果不是翰翁挺身而出,救我脫險,愚兄早已是刀下之鬼,你我兄弟哪還有重逢之日!”
“噢……”鄧伯雄愣住了,喃喃地說,“洋人當中竟也有這樣的仗義行俠之士?他救了兄長,也就是救了我啊!”耿直的漢子驟然被打動了,他歉意地向倚闌拱手一揖,“林小姐,鄧某失禮了!令尊恩重如山,請代我向老人家致以謝意……”
“鄧先生不必客氣,我dad是易先生的朋友,這也是應該做的,”倚闌臉上泛起微微的笑意,已經在心裡原諒了他,“鄧先生請進吧,我dad一會兒就要回來了,我相信,你們見了面,也會成為朋友的!”
鄧伯雄欣然應邀,隨著易君恕和倚闌走進翰園的大門。
“哎,少爺,”龍仔手託著扁擔站在門外,不知如何是好,“這禮物……”
“你這笨仔,”鄧伯雄回頭瞪了他一眼,“挑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