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吃,秋冬天賣薩其馬、艾窩窩,春天賣豌豆黃兒,夏天賣涼粉兒。這會兒就離開鶴年堂門口的老地盤兒,把獨輪小車順“丁”字街口往西推,在路南房簷下的蔭涼裡支下攤子,“涼粉兒!酸辣涼粉兒喲!”這吆喝聲,在鶴年堂聽來,就顯得遠了。
鶴年堂店堂裡,易君恕坐在櫃檯外邊的椅子上,等著夥計抓藥,悶悶地想著心事……
近來,朝廷裡發生的一樁樁大事,令人目不暇接。就在李鴻章與竇納樂簽訂《展拓香港界址專條》的前數日,恭親王奕訢壽終正寢。“鬼子六”之死,對於光緒皇帝變法維新未始不是一件好事,走了一位頑固守舊大臣,便減少了一份阻力;然而對於他的皇帝之位,卻又增加了一份威脅,愛新覺羅家族這位最年長的王爺撒手西歸,皇太后若要廢黜皇上,也就更少了顧忌。形勢逼人。皇帝在硃批香港拓界《專條》之後,便頒佈《明定國是詔》,厲行變法。變法第三天,侍讀學士徐致靖向皇帝保薦工部主事康有為、廣東舉人梁啟超、江蘇候補知府譚嗣同等通達時務人士。然而,變法剛到第五天,為皇帝起草《明定國是詔》的協辦大學士、戶部尚書、帝師翁同龢在他六十九歲誕辰之日卻突然被開缺回籍,同時宣佈:授榮祿署理直隸總督;嗣後凡賞二品以上文武廷臣須具折詣太后前謝恩;皇帝將於今秋恭奉皇太后赴天津閱兵……。這一切,意味著什麼呢?
鶴年堂老掌櫃搖著芭蕉扇,從裡邊走出來,一眼瞧見易君恕,親切地打個招呼:“喲,易先生來了,老太太的貴恙好些了嗎?”
“噢,老掌櫃,”易君恕從獨自遐想中被驚醒,也只好客氣地應酬,“家母是長年老病,需要慢慢調理;自從換了您賜給的方子,倒是見輕了一些,我還要多謝您呢!”
“哪裡,哪裡!治病救人是本店的宗旨,還提什麼‘謝’字?”老掌櫃笑眯眯地說,“不過,易先生,我倒是早就想敬求您一幅墨寶,掛在店堂裡,為這三百年老店增光!”
“哦,老掌櫃過獎,”易君恕忙說,“貴店早有鎮店之寶,我哪敢獻拙?”
他轉過臉,望著店堂裡左右兩根抱柱上的一副金漆楹聯,“欲求養性延年物,須向兼收幷蓄家。”據說,書寫此聯的乃是明朝嘉靖年間兵部武選員外郎楊繼盛,字仲芳,號椒山,因上書彈劾權相嚴嵩十大罪狀,下獄三年,受酷刑,被殺。
“楊椒山是一位不畏權勢、寧折不彎的鐵漢子,字也寫得極有氣勢,貴店留有他的遺墨,足可引為自豪!”易君恕感嘆道,“可惜,店門口那塊‘鶴年堂’匾卻是嚴嵩的手筆,這兩個死對頭,一忠一奸,怎麼好共處一堂呢?老掌櫃若是把嚴嵩的字取下,我一定替您重寫一塊匾!”
“那是本店的金字招牌,可摘不得!”老掌櫃笑道,“易先生,您也忒較真兒了,甭管哪朝哪代,朝廷裡頭也不會一水兒清,總是有忠有奸,就好比我這藥鋪裡,有補藥,也有瀉藥!”
“嗯?”易君恕聽他這個比喻,心中一動,沉吟道,“朝廷,藥鋪……”
“您琢磨琢磨,是不是這麼個理兒?”老掌櫃說,“咱們眼前的事就是如此,皇上要變法,給大清國開了一服補藥,起用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皇太后馬上給他下一劑瀉藥,把皇上的師傅翁同龢打下去了!
易君恕暗暗吃驚,朝廷裡錯綜複雜的權力爭鬥,倒被這位中藥鋪老闆一語破的!
兩人正在閒談,店門口進來一位主顧。此人年約三十出頭,身材不甚高大,寬腦門,高顴骨,厚嘴唇,高聳的眉弓下,一雙黑亮的眼睛炯炯有神;頭戴青緞便帽,身穿一件瀏陽圓絲細夏布長衫,腳蹬雙梁布鞋。進了店門那幾步走,呼呼生風,不經意地帶出身上的“功夫”。
“來了您吶?”老掌櫃暫且中止了閒談,上前招呼道,雖然是生客,也笑臉相迎,“這位先生,您是抓藥啊,還是來歇歇涼兒?”
“抓藥。”那人遞過來一張方子,一口京腔地說,“勞駕,您給抓快點兒!”
“好嘞,”老掌櫃伸手接過方子,“您坐下歇會兒,這就給您抓,說話就得!”
那人卻不坐,雙手背在身後,抬頭瀏覽著店堂,目光落在了鐫刻著楊繼盛遺墨的抱柱上,細細地觀看。
自從那人一進門,易君恕就在一旁打量著他,依稀覺得似曾相識,卻又一時想不起來他是誰。待到那人背手而立,凝視抱柱上的楹聯,猛然從那副神情辨認了出來,不覺倏地站起,試探地問道:“這位先生,請問您可是貴姓譚?”
“嗯,”那人驀然回首,“不錯,先生怎麼認識我?請問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