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我也是那裡畢業的,不過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我們也算是校友嘛!”
這樣的開場白,顯然是沒話找話。兩人保持著一英尺的距離,並排坐在長沙發上,互相彬彬有禮地審視著對方,考慮著下面該說些什麼。遲孟桓連續一兩個月孜孜不倦地往這裡送花,今天又親自登門,當然有他十分明確的目標,而倚闌小姐也不可能猜不到對方的來意,但進攻的一方並不打算早早地把自己的意圖挑明,防守的一方更不會在朦朧狀態就去點破,雙方每說一句話都要經過深思熟慮,力求含蓄,無稜無角,虛與委蛇,顧左右而言他。因此,談話便無味而緩慢,很像是生意場上那種根本不可能成交而又不得不應酬的商業談判。
阿惠送上來兩杯咖啡。
“請,遲先生!”倚闌說。
“謝謝!”遲孟桓說。
遲孟桓用小鑷子取了兩塊糖,丟進杯子裡,拿起小勺輕輕地攪動著,一邊凝神思索著下面該說些什麼。咖啡已經攪勻了,他把小勺抽出來,沒有任何響聲地放在盤子的邊緣,還沒忘了把背面朝上,露出人家的家族標記。
倚闌好似漫不經心地往那兒瞟了一眼,看到了她所珍視的族徽,才把視線收了回來。這位客人雖然引不起她的太大興趣,但看來還是個有教養的人,不至於讓她反感。
阿惠把騰空了的玻璃花瓶端來了,裡面盛注著半瓶清水。她把花瓶放下,然後解開遲孟桓送來的那束鮮花,一朵一朵地插進瓶裡。她有意把動作放得很慢,這樣就可以不露痕跡地留在客廳裡,守著小姐。她知道小姐不喜歡這位遲先生,“德律風”打過來好多次,小姐都沒親自去接,遲先生請她去跳舞啊,參加Party啊,也都讓傭人替她回絕了。可是,小姐為什麼還有耐心陪著他在這兒閒扯呢?乾脆告訴他,自己有別的事情,或者說有點兒不大舒服,把他打發走了,不就完了嘛!
可是小姐並沒有這麼做,這就是阿惠弄不明白的了。
“林小姐,”遲孟恒指著瓶裡的花,即興想出來一個話題,“我送給你的花,你喜歡嗎?”
“謝謝,”倚闌說,“玫瑰是英國的國花,我當然喜歡。”
“可是,英國的國花不僅是玫瑰呀,”遲孟桓微笑著說,“還有月季和薔薇,而你最喜歡的卻是玫瑰——我送給你的玫瑰,敝人不勝榮幸之至!”
“遲先生,”倚闌卻平靜地說,“你知道嗎?在我們英國,每個地區都有自己的‘國花’,英格蘭是五瓣玫瑰,蘇格蘭是三葉苜蓿,愛爾蘭是酢漿草,威爾士是黃水仙。我的家鄉在英格蘭,所以最喜歡玫瑰,這是理所當然的!”
“噢,”遲孟桓好似恍然大悟,作出誇張的表情,“原來如此!這和送花的人並沒有關係,我豈不是自作多情了?”
他側眼看著倚闌,“自作多情”這四個字,是一個試探,且看對方將如何反應?
“不,不,遲先生誤會了,”倚闌歉意地笑笑,本來有意和對方保持距離,卻又怕得罪人家,只好再作修補,“我剛才說過了,謝謝遲先生!”
“不客氣了,”遲孟桓笑了,“能為林小姐效勞,遲某求之不得,心甘情願!”
樓梯上響起一串腳步聲,易君恕下樓來了,兩道劍眉緊鎖,臉色一片陰沉。他的學生一去不回,他在書房裡等得不耐煩,便索性不等了,想到院子裡去走走,舒一舒胸中的悶氣。他踏上樓梯,便一眼看見倚闌小姐正在這裡接待客人,立即意識到不妥,自己此時在這裡露面是極不得體的。但是,倚闌小姐和客人已經看見了他,如果再退回去,就更不妥了!想了想,只好硬著頭皮走完了那十幾級樓梯,朝客廳的大門走去。他的眼睛餘光看見,那位客人朝他望了一眼,這時他想,如果倚闌小姐向客人介紹他,是不是應該打個招呼?然而倚闌小姐並沒有介紹他和那位客人認識的意思,竟然停止了談話,看著他從面前走過去了。直到他走出客廳的大門,才聽見身後的對話又在繼續:“林小姐還有別的客人要接待?”這是那位客人的聲音。
“不,那是我的漢文老師。”倚闌小姐的聲音。
“噢,家庭教師啊……”又是客人的聲音。
易君恕快步向前走去,突然覺得自己在翰園和阿寬、阿惠也沒有多少差別了!一股失意的淒涼襲上心頭,他不禁打了個寒戰,天空陰雲密佈,院子裡有些冷了。
“易先生……”阿寬手裡提著那把大剪刀,拘倭著腰向他踱過來,那副悶悶不樂的樣子,像是有話要跟他說。
易君恕就站住了,無聲地望望阿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