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在作坊的生活中,在師傅們彼此的關係上並沒有發生任何變化。這些話在我的眼前照亮
了生活,暴露了它背後的陰鬱的空虛。人們在這空虛之中,象微小的塵土在蕩動的池水裡一
樣,混亂而急躁地浮動著,而他們自己嘴裡卻說這種混亂是毫無意義的,令人氣惱的。
人們議論得很多,很熱烈,老是責難別人,懺悔,吹牛,而且每每為一點小事引起兇狠
的吵鬧,互相厲害地侮辱。他們常常猜測,他們死後將會怎樣。作坊門口放汙水缽的地板腐
爛了,從這潮溼腐朽的破窟窿裡,吹來一股冷風和酸臭的泥土氣,害得大家腿都凍了;我和
巴維爾用稻草和破布塞住了這個窟窿。他們常常說地板要換一塊,可是破洞越來越大了,刮
雪風的時候,象煙囪似的,雪花從洞裡吹進來,弄得人人都作風咳嗽。氣窗上洋鐵皮葉片發
出討厭的聲音,大家都用不堪入耳的話罵它,我給塗了點油,日哈列夫傾聽後說:“氣窗沒
有了聲音,好象有些寂寞。”
他們從澡堂回來,躺進骯髒的滿是塵土的床裡,骯髒和臭氣,井沒有使得誰不安。此
外,還有很多妨礙生活的小事,而且都可以馬上除掉的,但沒有一個人動手去做。
人們常常說:
“誰也不憐憫人,無論是上帝,還是自己……”可是當我同巴維爾給被汙垢和蟲兒咬得
快要死了的達維多夫洗了一個澡時,他們就嘲笑我們,脫下自己的褂子來叫我們捉蝨子,叫
我們擦背,捉弄我們,好象我們幹了什麼可恥而且非常可笑的事似的。
達維多夫從聖誕節到大齋期一直躺在高板床上,不停地咳嗽,吐出腥臭的血痰,又吐不
進髒水桶裡,落在地板上。每天晚上他大聲地說著夢話,把人家吵醒。
他們幾乎每天都說:
“該把他送到醫院裡去。”
但是開頭因為達維多夫的身分證過期了,後來又因為他病好了一點,末了終於決定:
“反正快要死了。”
他自己也有預感,說:
“我活不久了。”
他是一個沉靜的幽默家,也愛說些滑稽話,來清除作坊裡憂鬱的氣氛。他俯著黑瘦的
臉,呼呼地喘著氣說:“大家聽聽高板床上的人的聲音呀……”接著就和諧地唱出沉痛的滑
稽調子:我在床上過日子,早上醒得十分早。
醒著也好夢也好,
一天到晚被蟲咬……
“他並不沮喪呢。”大家這樣誇他。
有時我和巴維爾爬到他的床上去,他就苦中作樂地說俏皮話:“親愛的客人,拿什麼請
請你們呢?新鮮的小蜘蛛你們喜歡不?”
他死得很慢,連他自己也有點心焦了,他真正惱喪地說:“我怎麼還不死,真要命。”
他不怕死,這使巴維爾非常害怕。每天晚上,他叫醒我低低地說:“馬克西莫維奇,他
好象死了……真要在夜裡死了,我們卻睡在他底下,哎,天埃我怕死人呀……”要不,他就
說:“唔,他生下來幹嗎呢?還不到二十歲,就要死了……”有一個月夜,他叫醒了我,惶
恐地睜大著眼說:“聽。”
高板床上,達維多夫喉頭咻咻地喘氣,慌張而清楚地說:“到這裡來呀,來……”接著
打著呃。
“真要死了,你瞧著吧。”巴維爾不安地說。
白天一整天我掃除院子裡的雪,搬到野外去,累得很,只想睡。但是巴維爾請求我說:
“你別睡,看在上帝分上,別睡。”
他忽然跪起身子,發狂地嚷:
“大家起來呀,達維多夫死了。”
有人醒了,幾個影子從床上爬起來,聽見發怒的反問聲。
卡別久欣爬到高板床上,吃驚地說:
“好象真死了……身體還有點兒熱……”四周無聲。日哈列夫畫了一個十字,身子裹在
被子裡說:“唉,讓他昇天吧。”
有人說:
“抬到門廊下去……”
卡別久欣從高板床上爬下來,向窗外張望:“讓他躺到天亮吧,他活著的時候也沒有打
擾過任何人……”巴維爾頭鑽在枕頭底下,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