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酷刑,不但要使受刑者感到痛苦,最終的目的,還要奪走受刑者的生命,把受刑者處死,而且,要使受刑者在極度的痛苦之中死亡。對任何人來說,死亡只是一種不可知,既然無從避免,也不會應該感到太大的恐懼。可是死亡是一回事,在死亡之前,還要遭受難以想像的痛苦,又是另外一件事。”
圍在他身邊,有一個年輕人忽然插了一句口:“殺頭是最野蠻的了!”
年輕人這句話一出口,有了不少附和的聲音,他卻哈哈大笑了起來:“殺頭是最野蠻的?我的看法恰好相反,殺頭在酷刑之中,大抵可以說是最文明的了。”
他頓了一頓,這個人很有演說的才能,在他略停一停之際,他知道聽眾的注意力更集中了,才繼續下去:“奪取人生命的是死刑,一定要使受刑者在臨死之前,感受到儘可能最長時間的痛苦的,才能稱為‘極刑’,殺頭,頭一離開身軀,被殺頭者就死了。”
另一個青年人咕噥了一句:“誰知道一個人的頭被砍下來之後,要隔多久才會沒有知覺,死亡才會來臨?”
演說者做了一個手勢:“自然,沒有人知道,歷史上,凡被砍了頭的,沒一個能告訴人,他身受的痛苦,到了什麼程度,所以我們也只不過是憑設想,和一些科學根據,來判斷人頭離開身體之後,所受的痛苦,時間上不會太長。”
他竟然用那麼有條理的分析,討論著殺頭這樣的事,我看出有幾個女性聽眾,已經有難以忍受的神情,我也有了噁心之感。
而他顯然還只是開始,他提高了聲音:“用同樣的根據來判斷,‘腰斬’的痛苦程度,一定在‘殺頭’之上。”他看到有一位少女,神情上似乎不明白“腰斬”是什麼意思,於是他做了一個手勢,雙手在自己的腰際,用力劃了一下。
然後,他道:“用一柄又大又鋒利的刀,把人的身體,齊腰斬斷,分為兩截,由於人體主要結構,大都在腰部以上,所以,斷成了兩截的人,在一個相當的時間之內,不會立刻死亡--”當他講到這裡時,有好幾個女性聽眾,已經發出了呻吟聲,掩住了口奪門而出,當然,不準備再參觀這個蠟像院了。
而這個人,對於有人忍受不了他的話而離開的這種情形,像是早已習慣了,甚至於連說話的語氣,都未曾停頓一下,繼續道:“對於腰斬,是不是一定要一刀了事,我曾作過研究,結論是一定一刀就要把人的身體斷成兩截,所以這一刀斬下去的位置,十分重要,必須在盤骨之上,在那個部位,人體只有脊骨,所以才能一下子就把人斷成為兩截--”
當他講到這裡時,又有七、八個人離場,包括了女性聽眾和三個老年人。
他仍然在講吓去:“腰斬自然可以給受刑者極大的痛苦,可是比起‘凌遲’來,那又不算什麼了。”
這時,連幾個年輕人也有忍受不了的感覺了,一個道:“讓我們進去參觀蠟像吧。”
這個人臉色一沉:“要是連進場前的解釋都忍受不了,那麼,我提議閣下不必參觀蠟像了,陳列的蠟像,製作極度認真,只怕閣下的精神,承擔不起。”
那青年人沒有再說什麼,顯然不肯承認自己精神脆弱,他也沒有離去。
我在那時候,也覺得有點不耐煩,自然,我可以選擇離去,不過這個人的話中,也多少有吸引人之處,何況到了這時候,我倒也真想看一看那些蠟像了,所以我沉聲說了一句:“請長話短說。”
他抬頭向我望來。
我進來的時候,他已經在開始演說,我站得又離他相當遠,他根本未曾注意我,如果不是我講了一句話,他也根本不會望向我。
不過,這時,他一望我,就楞了一楞,他的那種反應,是十分明顯的,所以使得他身前的幾個人,也一起轉頭向我望了過來。
我也望著他,他看了我好一會,至少有十多秒,才把視線收回去,然後,又想了一想,才道:“好的,長話短說,不過,我還是要把我想講的的話講完。”
我輕輕鼓了幾下掌,表示並不反對他把話說完。他向我點了點頭,道:“我剛才已說了不少,主要的是想說明,一個人肉體上的痛苦,別人是感受不到的,在很多情形之下,一個人在面臨死亡之際,他精神上的痛苦,遠在肉體痛苦之上。”
他講到這裡,頓了一頓:“譬如說,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的民族英雄,卻被冤屈為賣國賊,而遭受極刑,在臨刑之際,他的精神是處在一種什麼樣的痛苦狀態之中?”
一個年輕人低聲道:“沒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