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行為方式、價值觀念而言,不同與差異也是普遍的。這種不同,有多寡之分,但如何能以多寡定貴賤?就算你派定少數人是賤民,這並不能消滅這種分別,反而倒有可能在一種無可避免的共處關係中,被對方的合作態度所羞辱。
在這個晚上將近結束的時候,阿蘭仔細化妝,以他邪惡的美麗誘惑了小史。小史放走了阿蘭,他明白,他可以回味這一夜,也可以不回味。他可以招阿蘭回來,也可以不這樣。這件事的意義就在於,他明白了自己是個同性戀者。他終於發現自己內心也有一種犯忌的衝動,並且自己和阿蘭是一樣的賤。
這個故事還有背面的故事,就是阿蘭和他的太太,太太在得知阿蘭進去了時,只說了一個字:該!但此後,她仍和他居住在一起。小說對此種婚姻狀況也有一個妙比:阿蘭是個男人,這一點並不重要,在骨子裡,也是和她一樣的人。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之間的事,才是真正的同性戀。我想,這是指他和她都同樣地溫婉順從,都同樣地對各人的本能莫可奈何吧。故而後來當小史和阿蘭兩家人兩對夫婦在火車站分別時,也是一個滑稽的場面:兩個妻子走到一起,兩個丈夫走在一起,其狀有如兩對同性戀。
最後,這個故事的結局是小警察被單位裡的同事認為是最賤的人了。要把他調走,但麻煩在於,“讓你管男隊,你老婆不答應,可也不能讓你去管女隊啊。”作者說:“從這些話裡,我們知道了同性戀者為什麼不堪信任:既不能把他們當男人來用,又不能把他們當女人來用。”
這個故事開始給人的感覺是滑稽,結尾卻是對這個滑稽效果的疑問。不僅不滑稽了,而且多少讓人不安,有點傷感,為這些人物。他們究竟做錯了什麼呢?還是那種同性戀賤的觀念有問題呢?正如王小波所賦予阿蘭的想法——一本書不能把一切都容納進去一樣,那麼留在書外的還有什麼呢?卡爾維諾在他的《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這部小說中,對作家留在書外的思索給出種種描述,他說:“閱讀就是拋棄自己的一切意圖與偏見,隨時準備接收突如其來且不知來自何方的聲音。這個聲音不是來自書本,不是來自作者,不是來自約定俗成的文字,而是來自沒有說出來的那部分,來自客觀世界中尚未表達出來且尚無合適的詞語表達的那部分。”“一切書籍的下文都在彼岸……”《似水柔情》的題目、阿蘭這個名字,看上去似乎都有對易裝癖、反常性戀的婉轉影射,然而屬於書外的東西似乎不僅於此。同性戀是一種具體的境遇,但人在生存和確定自己的立場時難免是要經歷種種被視為異類的境遇的。在這種情況下,書中對一種境遇的描述未見得僅止於同性戀本身了。在遙遠的地方,阿蘭回憶過去,作者寫到:“他當然記得這些人,還有絕望。這就如經過一個站滿了人的長廊,站在你面前的人一聲不吭地閃開了,一切議論都來自身後。這就如赤身睡在底下爬滿了臭蟲的被單上。這是來自身後的絕望。”在小說的結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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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最美好之處/艾曉明(4)
小警察把阿蘭的書鎖進了抽屜,走了出去,走到公園門口站住了。他不知道該到哪裡去。他不想回家,但是不回家也沒處可去。眼前是茫茫的黑夜。曾經籠罩住阿蘭的絕望,也籠罩到了他的身上。
儘管如此,我不認為這個小說的主題是絕望。我倒是傾向於一個不絕望的理解,猶如王小波的所有其他小說一樣,在無出路的、以忍耐俗世為終結的小說中,隱含著一個永恆的母題,是以反諷的形式,對愛情這種東西,這種生命中堪稱美好體驗的東西的守護。猶如《黃金時代》的結尾,陳清揚說:在那一瞬間她愛上了我,而且這件事永遠不能改變。在《似水柔情》中,隱含的,在彼岸的東西或許也是這個。小說全是在一個回味的方式中展開的,它是對同性戀這個“戀”字的一個界定,這個界定也體現在小說中的一句話中:愛情最美好之處,是它可以永遠回味。
1997年5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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