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流懸瀑,則積泉而成,是灌輸也。果石石而察之,殆初無異於一拳者也;試泉泉而尋之,殆初無異於細流者也。且不直此也,老氏之言曰:“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埏直以為器,當其無,有囂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然則一一洞天福中間,所有回看為峰,延看為嶺,仰看為壁,俯看為溪,以至正者坪,側者坡,跨者梁,夾者澗,雖其奇奇妙妙,至於不可方物,而吾有以知其奇之所以奇,妙之所以妙,則固必在於所謂當其無之處也矣。蓋當其無,則是無峰、無嶺、無壁、無溪、無坪坡梁澗之地也。然而當其無斯,則真吾胸中一副別才之所翱翔,眉下一雙別眼之所排蕩也。
第十一章 旅行的享受(3)
夫吾胸中有其別才,眉下有其別眼,而皆必於當其無處,而後翱翔,而後排蕩,然則我真胡為必至於洞天福地?正如頃所云,離於前,未到於後之中間,三十二里,即少止於一里半里,此亦何地不有所謂當其無之處耶?一略約小橋、一槎枒獨樹、一水、一村、一籬、一犬,吾翱翔焉,吾排蕩焉。此其於洞天福地之奇奇妙妙,誠未能知為在彼,而為在此也?
且人亦都不必胸中之真有別才,眉下之真有別眼也。必曰,先有別才而後翱翔,先有別眼而後排蕩,則是善遊之人,必至曠世而不得一遇也。如聖嘆意者,天下亦何別才別眼之與,有但肯翱翔焉,斯即別才矣;果能排蕩焉,斯即別眼矣。米老之相石也曰:要秀、要皺、要透、要瘦。今此一里半里之一水、一村、一籬、一犬則皆極秀、極透、極皺、極瘦者也,我亦定不以如米老之相石故耳。誠親見其秀處、皺處、透處、瘦處乃在於此,斯雖欲不於是焉翱翔,不於是焉排蕩,亦豈可得哉?且彼洞天福地之為峰、為嶺、為壁、為溪、為坪坡梁澗,是亦豈能多有其奇奇妙妙者乎?亦都不過能秀、能皺、能透、能瘦焉耳由斯以言,然則必至於洞天福地而後遊,此其不遊之處,蓋以多多矣。且必至於洞天福地而後遊,此其洞天福地,亦終於不遊已也。何也?彼不能知一籬、一犬之奇妙者,必彼所見之洞天福也,皆適得其不奇不妙者也。
斲山雲:“千載以來,獨有宣聖是第一善遊人。其次則數王羲之。”或有徵其說者,斲山雲:“宣聖吾深感其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之二言。王羲之吾見若干帖,所有字畫,皆非獻之所能窺也。”聖嘆曰:“先生此言,疑殺天下人去也。”又斲山每語聖嘆雲:“王羲之若閒居家中,必就庭花逐枝逐朵,細數其須。門生執巾侍立其側,常至終日都無一語。”聖嘆問此故事出於何書?斲山雲:“吾知之。”蓋斲山奇之特如此,惜乎天下之人,不遇斲山一傾倒其風流也。
冥寥子游
甲〓出遊之由
冥寥子為吏,困世法,與人吐匿情之談,行不典之禮。何謂“匿情之談”?主賓長揖,寒喧而外,不敢多設一語。平生無斯須之舊,一見握手,動稱肺腑,掉臂去之,轉盼胡越。面頌盛德,則夷也;不旋踵而背語,蹠也。燕坐之間,實辨有口,乃託簡重;身有穢行,謬為清言。懼衷言漏實,壯語觸忌,則一切置之,而別為浮游不根之談,甚而假優伶之謳歌以亂之,即耳目口鼻,悉非我有,嗔喜笑罵,總屬不真。俗已如此,雖欲力矯之不能。何謂“不典之禮”?賓客酬應,無論尊貴,雖其平交,終日磐折俛首:何仇於天,而日與之遠,何親於地,而日與之近。貴人才一啟口,諾聲如雷,一舉手而我頭已搶地矣。彼此相詣,絕不欲見,而下馬投刺,徒終日僕僕。夫往來通情,非舉行故事也。先王制體,固如是乎?褒衣束帶,縛如檻 ,蝨 膚,癢甚而不可捫。跬步閒行,輒恐踰官守,馬上以目注鼻,視不越尺寸,視越尺寸,人即從旁偵之。溺下至不可忍,而無故莫敢駐足。其大者“三尺”在前,清議在後。寒暑撼其外,得失煎其中,豈惟繩墨之失哉!雖有豪傑快士,通脫自喜,不涉此途則已,一涉此途,不得不俛而就其籠絡。冥寥子將縱心廣意而遊於漭氵養 之鄉矣。
或曰:“吾聞之,道士處靜不枯,處動不喧,居塵出塵,無縛無解;俄而柳生其肘,鳥巢其頂,此亦冥靜 寥之極也。供 下之役,拾地上之殘,此亦卑瑣穢賤之極也,而至人皆冥之。子厭仕路之跼蹐,而樂奇遊之清曠,無乃心為境彼乎?”
冥寥子曰:“得道之人,入水不濡,入火不焦,觸實若虛,蹈虛若實。靡入不適,靡境不冥,則其固然。餘乃好道,非得道者也。得道者,把柄在我,虛空粉碎。投之囂喧穢賤,若濁水青蓮,淤而不染,故可無擇乎所之。餘則安能。若柳之從風,風寧則寧,風搖則搖;若沙之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