們開始做人吧。何況要逃避這個命運,根本是辦不到的。不管熱情和本能本來是好是壞,空口爭論是沒有什麼用處的。或者我們反而倒有被束縛的危險。這種近情合理的態度造成了一種寬恕的哲學,覺得人類的錯誤和謬行都是可以獲得寬恕的,不論是法律上的、道德上的或政治上的,都可以認為是“一般的人類天性”或“人之常情”。至少,那批有教養的、心胸曠達的、遵循合理近情的精神而生活的學者,都抱著這種態度。中國人甚至以為天或上帝也是一個頗為合理近情的人物,他們以為你只要過著合理近情的生活,依著你的良知行事,你就不必再有所怕懼,他們認為良心的安寧是最大的福氣,認為一個心地光明磊落的人,連鬼怪也不能侵犯他。所以,只要有一個合理近情的上帝來擔任管理那些不合理不近情者的任務,世界便太平無事,諸事順利了。專制者死了;賣國者自殺了;惟利是圖者變賣他的財產了;有權有勢,擁有古董的收藏家(他們是利慾薰心,靠權勢來剝削人家的)的兒子們,把他們父親用盡心機蒐羅得來的珍貴,一齊變賣,四散地藏在別人的家庭裡了;殺人兇犯伏法了,遭辱的女人得到報復的機會了,難得有個被壓迫者會喊著說:“老天爺瞎了眼睛!”(正義不伸)。在道家和儒家兩方面,最後都以為哲學的結論和它的最高理想,即必須對自然完全理解,以及必須和自然和諧;如果要用一個名詞以便分類的話,我們可以把這種哲學稱為“合理的自然主義”(Reasonable naturalism),一個合理的自然主義者於是便帶著獸性的滿足在這世界上生活下去。目不識丁的中國婦人說:“人家生我們,我們生人家,另外還有什麼事可做呢?”
“人家生我們,我們生人家”,這一句話蘊藏著一種可怕的哲學。由於這種說法,人生將變成一種生物學的程式,而永生的問題便絕口不必談了。這正和一個攙著孫兒到糖果店裡去,一面在想著五年或十年後便要回到墳墓裡去的中國祖父一樣,他們在這世間最大的希望就是不至於生下羞辱門第的子孫來。中國人人生的整個典型就是這樣一個觀念組合起來的。
與塵世結不解緣
人類如要生活,依然鬚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什麼生活在天上啊等問題,必須拋棄。人類的心神喲!別張起翅膀,飛到天神那邊去,而忘掉這個塵世呀!我們不都是註定著要遭遇死亡命運的凡人嗎?上天賜給了我們七十年的壽命,如果我們的心志太高傲,想要永生不死,這七十年,確是很短促的,但是如果我們的心地稍為平靜一點,這七十年也儘夠長了。一個人在七十年可以學到很多的東西,享受到很多的幸福。要看看人類的愚蠢,要獲得人類的智慧,七十年已是夠長的時期了。一個有智慧的人如充分長壽,在七十年的興衰中,也儘夠去視看習俗、道德和政治的變遷。他在那人生舞臺閉幕時,也應該可以心滿意足地由座位立起來,說一聲“這是一出好戲”而走開吧。
我們是屬於這塵世的,而且和這塵世是一日不可離的。我們在這美麗的塵世上好像是過路的旅客,這個事實我想大家都承認的,即使這塵世是一個黑暗的地牢,但我們總得盡力使生活美滿。況且我們並不是住在地牢裡,而是在這個美麗的塵世上,而且是要過著七八十年的生活,假如我們不盡力使生活美滿,那就是忘恩負義了。有時我們太富於野心,看不起這個卑低的,但也是寬大的塵世。可是我們如要獲得精神的和諧,我們對於這麼一個孕育萬物的天地,必須有一種感情,對於這個身心的寄託處所,必須有一種依戀之感。
所以,我們必須有一種動物性的信仰,和一種動物性的懷疑,就把這塵世當做塵世看。梭羅(Thoreau,美國十九世紀作家和自然主義者)覺得自己和土壤是屬於同類,具有同樣的忍耐功夫,在冬天時,期望著春日的來到,在百無聊賴的時候,不免要想到尋求神靈不是他的分內事,而應由神靈去尋求他;依他的說法,他的快樂也不過和土撥鼠的快樂很相似,他這種整個的大自然性也是我們所應該保持的。塵世到底是真實的,天堂終究是飄渺的,人類生在這個真實的塵世和飄渺的天堂之間是多麼幸運啊!
凡是一種良好的、實用的哲學理論,必須承認我們都有這麼一個身體。現在已是我們應該坦白地承認“我們是動物”的適當時機。自從達爾文進化論的真理成立以後,自從生物學,尤其是生物化學,獲得極大的進展之後,這種承認是必然的。不幸我們的教師和哲學家都是屬於所謂智識階級,都對於智慧有著一種特殊的、專門家式的自負,致力於精神的人以精神為榮,正如皮鞋匠以皮革為榮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