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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同是議和,卻有性質上的不同,決不能一概而論。
基本關鍵在於:議和是永久性的投降?還是暫時妥協、積極
準備而終於大舉反攻、得到最後勝利?議和停戰只是策略,決
不等於投降。然而明末當國的君臣都是庸才,對於敵我雙方
力量的對比、大局發展的前途都是茫無所知,既無決戰的剛
勇,也無等待的韌力。袁崇煥精明正確的戰略見解,朝廷中
下意識的認為是“漢奸思想”。
袁崇煥當然知道如此力排眾議,對於自身非常不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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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已將自身安危全然置之度外,只是以大局為重。以他如
此剛烈之人,對聲名自然非常愛惜,給人罵“漢奸”,那是最
痛苦的事。比較起來,死守寧遠、抗拒大敵,在他並不算是
難事,最多打不過,一死殉國便是,那是心安理得的。但要
負擔“歷史罪人、民族罪人、名教罪人”的責任,可艱鉅得
多了。越是不自私的人,越是剛強的人,越是不重視性命而
不肯忍受恥辱。越是儒家的書讀得多,心中歷史感極其深厚
的人,越是寶貴自己的名節。文天祥《正氣歌》中所舉那些
慷慨激烈的事蹟,如張巡睢陽死守,顏杲卿常山罵賊,袁崇
煥做起來並不困難。對於性格柔和的人,當然是委曲求全易
而慷慨就義難,在袁崇煥這樣的偉烈之士,卻是守寧遠易而
主和議難。主張議和,他必須違反歷史傳統、違反舉國輿論、
違反朝廷決策、更違反自己的性格。上下古今,一切都反,連
自己都反。
他是個衝動的熱情的豪傑,是“寧為直折劍、猶勝曲全
鉤”的剛士,是行事不顧一切、“幾大就幾大”的蠻子,可是
他終於決定:“忍辱負重”。
在他那個時代,絕無尊重少數人意見的習慣與風度。連
袁崇煥自己在內,都相信“國人皆曰可殺”多半便是“可
殺”。那是一個非此即彼、決不容忍異見的時代,是正人君子
紛紛犧牲生命而提出正義見解的時代。卑鄙的奸黨越是在朝
中作威作福,士林中對風骨和節操越是看重。東漢和明末,是
中國歷史上讀書人道德價值最受重視的兩個時期。歲寒堅節,
冰雪清操,在當時的道德觀念中,與“忠”、“孝”具有相同
的第一等地位。他很愛交朋友,知交中有不少是清流派的人。
如果他終於因主和而為天下士論所不齒,對他將是多麼嚴重
的事。
他對金人的和談並不是公開進行的,因此並沒有受到普
遍的抨擊,但他當然預料到將來終於要公開,清議和知友的
譴責不可避免的會落到頭上。
在袁崇煥死後十三年的崇禎十五年,明朝局勢已糜爛不
可收拾。洪承疇於所統大軍全軍覆沒後投降滿清。松山、錦
州失守。崇禎便想和滿清議和,以便專心對付李自成、張獻
忠等民軍。兵部尚書陳新甲更明白無力兩線作戰,暗中與皇
帝籌劃對滿清講和。崇禎和陳新甲不斷商議,朝中其他大臣
聽到了風聲,便紛紛上奏,反對和議。崇禎矢口不認,說根
本沒有議和的事,你們反對甚麼?崇禎每次親筆寫手詔給陳
新甲,總是鄭重警誡:這是天大機密,千萬不可洩漏而讓群
臣知道了。
該年八月,崇禎派親信又送一道親筆詔書去給陳新甲,催
他儘快設法和滿清議和。陳新甲出外辦事去了,不在家,那
人便將皇帝的密詔留在他書房中的几上而去。陳新甲的家童
誤以為是普通的《塘報》(各省派員在京所抄錄的一般性上諭
與奏章,稱為《塘報》),拿出去交給各省駐京辦事處傳抄。這
樣一來,皇帝暗中在主持和議的事就公開了出來,群臣拿到
了證據,登時譁然,立刻上奏章反對。
皇帝再也無法抵賴,惱怒之極,下詔要陳新甲解釋,責
問他為甚麼主張議和,罪大惡極之至。陳新甲的聲辯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