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反思,在思考那些同我們直接有關的事情,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只有相對來說很少一部分時間用來工作,或者說從事實際活動,即我們所說的“不思考”的活動。還有一部分則花在睡眠上。睡眠中我們不知自己在想什麼,可從某些意義上說,思維並沒有停滯。時間的大部分都被用來沉思冥想,或者說陰鬱地反思自己,反思那些同我們最直接有關的事情。
也許這是一種負擔,這種意識本身就是一種負擔。也許我們並不希望思考,正因為如此,人轉而沉溺於業餘嗜好。男人喝酒、打高爾夫球,女人則聽爵士音樂、打情罵俏;所有人都去看那些不需動腦子的電影。據說,這樣做的目的都是為了“擺脫自己”。啊!忘了吧,這些似乎是包治萬病的靈丹妙藥。眼下,“我們想忘掉自己”已成了時髦話,生存的一切樂趣似乎都是為了“忘掉自己”。
也許這不無道理呢!也許並不盡然。某個小夥子晚間開懷暢飲,在醉酒中忘卻自己的同時,卻始終意識到自己在第二天早上會清醒地記起自己來。那些在爵士樂中歡度良宵的姑娘也是如此,甚至那些從電影院湧出的人群也不例外。是的,他們暫時忘掉了自己、但如果觀察一下就不難發現,這種忘卻對他們來說並沒有多大好處。看上去,他們就像是囫圇吞下金絲雀的貓,胸口堵著一團毛,憋得發慌。
去聽聽別人的談話,你也許會想,人可能遇到的最大妖魔就是他自己。如果你無法擺脫自己、忘掉自己,就註定要去見閻王。磨石就掛在你的脖子上,你儘可以跳下河去自盡。
真是不可思議。為什麼我自己成了最大的妖魔?為什麼我孑然一身獨處幽思時會這麼恐慌,彷彿有哪個骷髏用粗硬的手臂抱住了我?
統統是胡扯。其實,人在大多數時間裡反思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有什麼可驚可怕的?然而大多數人卻在那兒無端地害怕。你應該想到,人皆有可怕的秘密,誰家的衣櫥裡都藏著一具骷髏,這不容置疑。我就有這麼一具骷髏,你也不例外。骷髏有什麼不好?這是一具相當結實而完整的骷髏。沒有它,我又該怎麼辦?不,不行。有了這具完好而白骨森森的骷髏,我才安然自在。它彷彿想同我促膝交談,就讓它談吧。
人似乎都被他們不敢正視的幽靈纏得不能自拔,“啊,那就是我!”我們脫口而出。“呵,天哪,這皮爾迪列大街上到處是逃出來的老虎!快跑到邦德街去!”——“當心,那兒也有隻老虎!還是去麥道克斯街!”——“我的上帝,這兒也有老虎!還是下地道吧。”——於是,我們走下地道,忘記了這麼一個事實:無論到哪兒,我們總得要出來,而一旦出來,無論是在荷蘭公園還是在英格蘭銀行,總會有老虎在等著你。
想一想自己(2)
唯一的出路是:“好吧!既然有老虎,就讓我瞧瞧。”眾所周知,對待老虎的唯一方法是勇敢地正視它。同時,我們也應該勇敢地正視這另一個自我,這縈繞在我們腦際的可憎的自我。
“我是個可憐的年輕人,沒有人會愛我。”老虎這妖魔說道。你應該勇敢地正視它,對它說:“真是的!從哪點上說你是可憐的?除了可憐以外就什麼也沒有了嗎?你想被人愛嗎?你想怎麼被人愛?比方說,想被誰愛?為什麼你一定要被人愛?”——回答這些問題是十分有趣的,這比自我逃避、消極地聆聽有趣得多。
如果是隻雌老虎,它準會哀聲哭泣道:“我這麼漂亮,可沒人欣賞我,我真傷心呵!”——這時,真正有勇氣的女孩子會正視它,回答說:“噢,你怎麼知道你漂亮?你漂亮在哪裡?難道世上除了你這種漂亮就沒別的漂亮了嗎?也許人們現在追求的是另一種形式的漂亮,你應該向那種漂亮靠攏呢!”
如果那是一對結為伉儷的老虎,它們會慟哭起來:“我們生活這麼苦,看不到一點前途。”——這對年輕的夫婦,如果有勇氣的話,應該盯住那兩隻老虎,說:“前途!你說的前途是指什麼?什麼是前途?為什麼我們一定要有前途?我們需要的是怎樣的前途?這前途包括什麼內容?”
回答這些問題,便是人生的樂趣。回答老虎指出的問題,乃是人生的基本樂趣。想一想自己,想一想真正同你有關的事情,就是你最大的樂趣,尤其是此時此刻,當你感到自己是在同心中的骷髏交談的時候。
驚恐之狀(1)
英國人這是怎麼啦,對任何事都這麼誠惶誠恐。他們處於一種極度的驚恐之中,活像一群老鼠猛地聽到有人在地板上跺了一腳,他們害怕金錢,害怕財政,對船隻、戰爭、工作、工黨、布林什維克主義統統感到懼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