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會是那般容易。但要拾起時,千艱萬難。
在藍玉之後,又有一對夫妻偷進了山谷,亦是翻越山嶺而來。兩人是沉香子認得的神偷……冰狐和雪狸,在江湖上結怨太多,不得不上門求助。沉香子為他人易容只收骨董,兩人知道規矩,帶來一面數百年前的青銅星雲紋鏡。
沉香子隱居後早已收山,但心下難捨古鏡,左思右想猶豫不決。紫顏看出師父心意,說道:“徒兒想再親眼看一回師父的本事。”沉香子故作為難,躊躇再三,方答道:“好罷,你入我門下,難得見我親手施術。”
一樁生意成交,紫顏便有機緣再次目睹沉香子弄脂沾粉,割皮瘦骨,把兩個人徹頭徹尾地改造。風起指上,刀橫眉間。這一趟,他確信完全摹熟了師父的手勢動作,甚至眉眼動靜,呼吸快慢。面部血脈如阡陌縱橫,當沉香子掀開面皮給他看到皮肉的本相,紫顏眼中只把它當成了一幅山水。
他心無雜念,亦無懼意、彷徨、錯亂。只有一張張即將被替換的容顏。
冰狐和雪狸去時老毛病發作,偷走了沉香子心愛的佩劍,老人怒急攻心,傷勢又有了反覆,累得姽嫿只能重新佈置機關,將迷香遍及山谷各處,之後再無人來滋擾。紫顏沒了活生生的摹本,不得不紮了許多人偶,為它們修眉毛、敷臉蛋、隆鼻子。
秋聲露結之時,沉香子身子漸漸康復,越發加緊敦促紫顏煉藥、制皮、切骨、削肉……諸多原本血淋淋的技藝,於紫顏手上竟除卻了腥穢的意味,風雅得猶如箏弦破冰,低吟淺唱。而他整個人與姽嫿處得久了,氣質愈加絕塵英秀,骨清肌嫩,宛若姑射仙人。
側側平素見不到紫顏,心裡掛念,編個藉口路過爹爹房中,找他說話。見他腰佩姽嫿送的燻球,又特地用冰綺繡了香囊,滿心想送給他。引線停針之際,想起鳳笙,不自覺在香囊上描了一隻勁弩,怪里怪氣的不成樣子。兩人的影子明明滅滅,如花爭發,繡到後來竟自痴了。
姽嫿在一旁瞧了有趣,拿話套側側,三下兩下問清了原委。她有心戲弄,故意說道:“不如把你說的那人畫下來,許是我見過忘了。”側側被她逗起心事,落筆如飛,轉瞬在羅紋箋上勾出一幅丹青,磊落風姿正是別後心頭那少年。她織繡技藝超群,手繪亦有八九分肖似,待到畫完,怔怔發了會兒呆,被姽嫿劈手搶過畫去。
“呀,呀。”姽嫿捧了畫,笑著往沉香子屋裡去了,不多時拉回紫顏,把畫塞入他手中,“來,給我照這個人易容看看。”
紫顏眉頭輕皺,像是意識到她不安好心。側側兀自臉紅如染脂,嬌羞之下頗為心動,想再看一次鳳笙的容顏。多一次也好,勝過夢中相遇。側側這樣想著,觸到紫顏深如點漆的眸子,倏地一痛。這對他而言不公平罷,要扮她心上的男子。
“若是我扮得像,姽嫿你用什麼賞我?”紫顏無視側側蟠曲的心事,一徑與姽嫿討價還價。
“你要什麼且說說看。”
“你身上除了香料也沒寶物,就要你那塊黑龍涎香。”
“嘖嘖,真是虧本生意。”姽嫿嬉笑間瞥了側側一眼,“成交,你速速扮來,不得有誤!”
而後,便見玉人踏風而來,單衣如舞,闊闊招展。側側怦然心動,未想到紫顏能擬得如此酷似,被他攪亂芳心,怔怔不能言語。究竟當日所見是不是他?姽嫿直言並無第十五人的氣息,是姽嫿說的一定錯不了,那麼此時的相見,又有幾分真實?
他卻冷淡如昔,離她一丈外站定了,抱臂道:“你尋我來有何事?”
“我……”側側自覺無話可說,抬眼看到紫顏深邃的星眸,更是方寸大亂。
姽嫿偏把她往他懷裡推,樂呵呵地道:“來,來,再抱一回,我要瞧瞧當日是什麼情形。”
側側大窘,拼命用手推開紫顏,混亂得不可開交。沉香子聽見喧譁,走出屋子,見三人鬧成一團,低低咳嗽了一聲。紫顏走到師父面前拜過,沉香子凝看片刻,驚道:“這是你做的面具?”
紫顏點頭,在臉上稍一摸索,扯下一張麵皮。側側心碎地看見那張令她沉醉的臉龐躺於他手心,而紫顏莞然淺笑,將之視若敝屣。她低下螓首,不忍地走回屋中。
沉香子沒有留意女兒的異樣,讚歎地把人皮面具攤於手心。薄如蟬翼,卻又紋理畢現,僅過兩月,紫顏就能製出如此精巧的面具,而以前的他花了七八年的光陰。這少年,厲害得不像一個人!
林間有飛鳥倏地嚶鳴而過,剎那間振翅迎風,直衝向九霄天際。
哀弦
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