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首《浣溪沙》,因魯迅先生《唐朝的釘梢》一文中曾經引用,為許多人所熟識——“上海的摩登少爺要勾搭摩登小姐,首先第一步,是追隨不捨,術語謂之‘釘梢’。‘釘’者,堅附而不可拔也,‘梢’者,末也,後也,譯成文言,大約可以說是‘追躡’。”其實,唐朝也好,摩登也罷,追逐不過是最初的輕狂本能。終結追逐的時日,正漫長無涯。
世上人分兩種。一種如積歲堆垛的柴薪,由潮溼到乾燥,再潮溼,始終等待被引燃。姿態安然淡定。一種恰似松明,天生被賦予追逐使命。期許共焚一刻。總有機緣成就碰觸,天雷地火的瞬間,璀璨若煙霞,隨即復歸原初寂滅。寂滅有時,燃燒亦有時。
誰是誰的因,誰是誰的果?
最初,一遇而有情,不由分說。迅捷到彷彿未經歷任何過程,一切就已發生。剎那芳華。呆滯的瞳仁裡迸放異彩,平緩的呼吸如潺潺溪流一躍而成瀑布。生命如黯弱殘燈爆裂出耀眼燈花。記憶中絕美,至有朝一日一切灰飛煙滅,俯視狼藉遍地,仍令人不免駐足流連。縈思回想。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亂了方寸,荒了心智。就在這滿樹灼灼桃花下,他曾與她痴痴相望,言語盡失。人面桃花,烙下永世不愈的傷。此段奇遇,是才子與佳人的邂逅。唯其未果而愈顯悽美動人。
而一代亂世梟雄的他,與佳人的最初相遇,又該算做什麼呢?
唐末亂世,苟延殘年。四方藩鎮割據,戰禍頻仍,天災連年不斷。普通黎民百姓早已無可聊生。地方盜匪遂鋌而走險,野草般瘋生。叛亂此方平罷,彼方復起。英雄梟雄代出,不論出身。生靈塗炭,一言難盡。
他與她,恰在此時此境遭遇。情如絕壁罅隙間突兀而出的野花,於絕無生機處掙扎生長,妖嬈綻放。過程與姿勢皆足夠匪夷所思,驚世駭俗。
他,生性暴戾荒淫,嗜殺成性。分崩離析的大唐王朝最終就結果於他的手上。輝煌盛世最名副其實的掘墓人。txt電子書分享平臺
晚逐香車入鳳城(2)
她,端莊秀雅,賢淑淳良,正氣凜然。是名副其實的大家閨秀。自嫁了他以後,更是終其一生救人於水火,難以計數。被後世史家讚許為“五代第一賢后”。翻遍唐末五代正史野史,婦人千面,若非妖姿媚態蠱惑人心,即是懦弱無能任人宰割但求自保。難見幾個如她一般,伴宿豺狼夫,卻始終清淨若水,滋溉眾生者。
那年孟春時節,如張泌那首《浣溪沙》中的情景,他傻里傻氣追躡她的車駕。彼時,她還是宋州刺史的千金。而他,純粹一介草民,寒微到連屬於自己的半片屋瓦皆無,弟兄二人自幼隨母親往大戶人家幫傭,無家可歸,所幸主家待他尚且不薄。他發跡後,亦曾眷顧主母多多。總還算個知恩圖報之人。
一日,弟兄倆像往常一樣,清早即背起弓箭,跨馬出門打獵。策馬正穿行於山腰密林間,偶然看見山谷道路上一隊車馬正自經過,氣派來頭不小。他如著了魔一般,一路緊跟著車馬隊急急潛行。有林木障眼,加之他騎術高超,未被人察覺一直跟到一座寺院門前。
車簾一掀,她施施然探出身來。他看到她第一眼,大唐壽數即進入了倒計時。無可挽回。絕世紅顏,非如妲己褒姒般人品可疑,仍有可能傾人家國。
佳人貌美如花,氣質更卓爾不群。史家演義中評說,她的美非同凡響,隱隱露出凜凜英氣。女子的美亦分許多流品。大抵,她的美絕不應與小家碧玉同流。邪佞若他,必被她磅礴大氣的美豔一時驚懾。從此註定一世翻不得身,甘心受她轄控。
她進廟裡上香,他壯起膽子蹩進廟門,就近端詳。心下愕然稱奇,天下竟有如此標緻的人兒!
她匆匆離去後的整座寺院,似剛被放幹了水的池塘,頹敗空寂如死。他就是這乾涸無望中被晾曬於爛泥地上的魚。
忽然,他想起漢光武帝劉秀未發跡時的一句豪語。為官當做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沒有通往她的路,與其死賴活賴再追在她的車後一程,再一程,莫如鋌而走險,隱忍數載,拼死掙出一片天。即使為賊為盜,總強過臨水照花,望空嘆月。哀哀自傷,為伊消得人憔悴,決不是他的風格。今生不與她相攜,死不瞑目。
他,就是後來篡唐的後梁帝朱溫。不折不扣的亂世梟雄。
自那次相遇後,他隨即回家辭別了母親和主母,夥同哥哥一起離開了家鄉。輾轉無路,最後竟投在黃巢起義軍帳下。數年軍旅,朱溫於黃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