炯有神。頸子倒還靈活,依然東張西望。我發現她變了,變成一個和藹可親的老婦人。她不再抓、不再咬,兩隻鉗子輕輕落在我的指尖,柔柔的,如同撫摸。曾幾何時,她的武器已經變成一種溫柔的裝飾。
女兒正在吃飯。我把派蒂遞到女兒面前:“派蒂愈來愈溫柔了,蟋蟀都欺負她,我們就把她放在外面養好了。”
硬頸
一月三十一日
昨天晚上,派蒂是在她那粉紅屋子裡度過的。一個垂死的婦人,重回年輕時戀愛的地方,不知有怎樣的感受。
雖然她在這屋裡跟她的戀人做愛,也在那裡殺死她的愛侶。但如同垂死的武則天,差點斷了大唐的國祚,卻留下一塊空白的石碑,等待後人的刻銘與評斷。
“我是不得已,如果你是我,你也一樣。”
過去的宮廷裡,多少婦人用盡心機,像是泯滅天良一樣殺。為什麼?為了讓她的兒子能登基。她們殺、她們狠,不是為恨,是為愛。
派蒂不也為了愛她的孩子,而吃掉丈夫嗎?
一大早,我就把派蒂拿了出來。先喂她喝兩管“鴨嘴筆”的水,又用鑷子夾著一隻蟋蟀,送到她的嘴邊。
我把蟋蟀最柔軟的肚子送過去,派蒂一口咬住,嘴已不停動,卻沒吃下去。我把鑷子往回拉,因為派蒂咬住蟋蟀屁股而扯斷,扯出不少內臟。
她跟著把那些內臟吃了下去,而且吃得很快。我又讓她咬住蟋蟀,再拉開;她又咬下一截,吞了下去。
我發現喂螳螂吃東西,要用“咬住再拉開”的方法。如同派蒂平常抓到獵物之後,一邊咬,一邊推開自己的雙臂。螳螂的本事,是嘴上咬得緊,手臂又推得開。也可以說它們要用“咬住,再撕裂”的方法,把獵物撕成一小片、一小片,往下吞。
其實每種動物的“吃”,都是“嘴”與“手”的關係。龍蝦的“雙鉗”總是一大、一小,因為它們的嘴很弱,必須用一隻鉗子夾住食物,另一隻鉗子去撕開,再放入口中。老鷹則不同,它們有帶鉤的“喙”,一邊用爪子緊緊壓住食物,一邊用“鉤子”去撕裂。鸚鵡雖然鉤形的喙,卻只用來攀爬。吃東西時,全靠靈活的爪子,把食物轉來轉去,轉到有利位置,再咬。人類則最高明,既能用手撕裂,也能用嘴咬斷。
現在我右手的鑷子,相當於派蒂的鉗子;我左手抓住她的背,則是為製造撕開的力量。如果我不抓住她,只讓她咬住,便向外拉,她的整個身體就都會跟著被拉走,而毫無“廝”的力量了。
“咬”不代表一切,必須“咬住”再“扯開”,才能產生大的破壞。無論摧毀食物,或摧毀敵人,你都要先“咬住他”,再把事情“扯大”。但在喂派蒂的過程中,我也發現她的頸子有多麼強,我花那麼大的力量扯開蟋蟀,她竟然能咬住不放,讓我覺得幾乎會拉斷她那細細的脖子。
一個動物,一定先要“硬頸”,才能去撕裂。這是我的另一項新發現。
過去派蒂是“只要死的蟲,就不吃”。我原來猜想當這蟋蟀的腳不再掙扎,她也就不會吃。可是顯然“年老”,連個性也會改,當派蒂把整隻蟋蟀吃光,我試著去罐子裡找出乾乾的蟲屍喂她,她居然也高高興興地吃掉。這是因為“老而貪”呢?抑或因為她自知沒有力量再去“殺生”,便也甘心吃這不會動的“肉乾”?
如同見到一個昔日的英雄,窮途末路地乞食,求一碗飯,蹲在門前吃。她過去的英武到哪裡去了?我還清清楚楚地記得,她抓我時,那尖刺戳入手指的疼痛。也記得她怎樣把雙鉗向後揮,鉤住我的手,再回頭咬。
現在,我正用拇指和食指抓住她的上身,把她懸空拿著,這是最沒安全感的情況,她為什麼不掙扎?
多麼聰明啊!大丈夫能屈能伸,她也可以算是大丈夫了。想起司馬遷寫伍子胥,說伍能“棄小義,雪大恥,名垂後世。”又說當伍子胥落難在長江邊的時候,甚至在路上乞食,但是他沒有一刻忘懷殺父之仇。真是“故隱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
司馬遷寫的真是伍子胥嗎?只怕他也寫了自己吧!“一個人為了雪恥復仇和名垂後世,可以不顧義氣,而且被讚美為大丈夫。”這種觀念對中國讀書人造成多大的影響?司馬遷在被閹割的仇恨中,苟活下來,為什麼?是為留得一口氣,藉著歷史人物,發抒他的怨氣。
但我的派蒂為什麼要捨棄她一生的英雄形象,只求留得這口氣呢?
母愛
二月一日
今天我決定帶派蒂四處逛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