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生油,油在鑊頭裡也冒出了煙,丟進兩顆拍開的大蒜米,“吱”一聲,濃烈的蒜香炸開,白色的蒜米即刻變得焦黃,一切都迫在眉睫,箭在弦上,說時遲那時快“嚓”的一聲倒進洗好的空心菜,水汽上升,一片迷濛,動作要快,翻兩下,再翻兩下,菜就軟了,灑上鹽,拍一拍,趕緊出鍋,一秒鐘都不能耽誤,多一秒鐘都會老了,炒一盤空心菜不能超過一分鐘,從頭到尾,在一分鐘內,一大筲空心菜迅速縮小,成為一盤,碧綠油滑,落到飯桌的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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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 十(2)
說到廚房,我就想起了吃。在沙街吃的東西比在別的地方有著更誘人的記憶。在龍橋街防疫站,我的記憶是食堂的飯菜和我家的臘肉,住醫院宿舍時,也是食堂的飯菜,以及我家的蔥煎鴨蛋、水滑豆腐和苦麥菜。在沙街有兩年我吃得很差,只吃鹹蘿蔔乾。南流鎮的鹹卜有很多種,溼一點的,和幹一點的,有一種是帶纓的小蘿蔔棍,全須全尾地用鹽醃,並不曬乾,溼漉漉的就可以吃了,微酸,很脆,切成片,用肥肉炒,放一點醬油和少量的糖,非常下飯。這種帶纓的小蘿蔔南流鎮叫“死老鼠”,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吃到了。小時候在沙街我吃的那種,是普通的鹹蘿蔔乾,斜刀切,小火烤乾,放上花生油,或者跟肥肉一起炒,也是很好吃的。不過我不炒,我自己一個人在家,十歲,我不開火。我用清水洗乾淨兩根鹹蘿蔔,放在碗裡用開水燙一會兒,覺得就可以了。每頓都是這樣,兩根鹹蘿蔔,我從來沒有吃膩過。
不開火是因為有一次差點釀成火災,我一個人在家玩火,一不小心,火勢就蔓延開來,廢報紙和木柴堆在一起,它們互相激發,紙的火輕盈跳動,忽左忽右,短暫;木柴剛開始穩穩的,它被紙燃燒著的火烤得發熱,但它忍著。紙的火太旺了,燒掉了一張,緊挨著的一張又著了,我看得很入迷。一張紙燒著了是很好看的,很無趣的紙,燒著了就會變成火焰,像一朵花一樣,金黃色,它是氣體,又是燙的,抓又抓不著,趕又趕不走,它是不會離開那張紙的,紙燒盡了,火焰就滅了,紙和火就像一對戀人,然後它們一起變成灰燼,灰色片狀的東西,它經不起手一碰,更經不起風吹,風一吹,就消散了,不知飛到哪裡去了。
有一次鑽到床底下,用火柴點著了兩張紙,那紙有點潮,又是下雨天,我用掉了半盒火柴才把它們點著,卻很快就滅了,潮紙就像兩個老人,沒有熱情。
經常獨自在廚房裡,那裡有劈好的木柴,還有用來引火的松明,南流鎮管松明叫松光,松光聚集著最多的松脂,有著紅銅的顏色和光澤,散發出濃烈的松香味,是柴中的詩人,一點就燃,冒著油,冒著濃黑的煙,發出 的叫聲。松光引火最好使,它們很珍貴,被劈成筷子般大小或更小,另外放著。廚房就是我玩火的天堂,我喜歡把舊報紙撕下一塊,揉皺,再點火,或者舉著一張紙的一角,讓它在手上燃燒,燒到最後才撒手。那一天玩大了,我同時點著了好幾張紙,它們燒著了木柴,木柴的火堅韌而持久,它又燒著了更多的紙,不好了!這回真的著火了,我奔向水缸,用水勺一勺一勺地救火;水都澆不滅,火像是更大了,這邊剛澆滅那邊又起來,我慌了,即使喊救火也沒人聽得見。我後背一下出了汗,並蔓延到額頭和手心,壞了壞了壞了,我眼前出現了滿屋子的火光,這火光衝出屋的瓦頂,升到沙街的上空。我的心狂跳著,一邊扔了水勺,端起洗菜用的瓦盆,一氣潑了好幾盆水,這才把火撲滅了。
這樣驚心動魄的事情從未跟人講,玩火玩水的事,都是母親不喜歡的,她知道了要關黑屋子。這場大火我早就忘記了,多少年都沒有想起,原來它也沒有消失,就藏在這裡。
跟廚房有關的東西太多了,我的舅舅從城市回到南流鎮,他帶著他的新婚妻子,美麗的舅媽,歸國華僑,她的嘴唇上方有一顆美人痣。他們在廚房裡,灶旁邊就是我家的飯桌,他們坐在矮凳上就著辣椒喝粥。辣椒是生的,綠白色,切成一圈一圈,灑了鹽。舅舅對我說:飄揚,這種辣椒是甜的,不信你嚐嚐。我知道世界上的辣椒都是辣的,尤其是這種尖尖的綠辣椒,叫朝天椒。但舅舅說肯定是甜的,一點都不辣,他示範給我看,夾了一大筷子放進自己嘴裡,有滋有味地嚼著,很不像是辣的樣子。他說他保證是甜的。我就上當了,夾了一小圈辣椒放進嘴裡,馬上就辣出了眼淚。
好吃的菜記得更長久,它們的滋味停留在舌頭上,覆蓋了辣椒的味道。在我熬過了只吃鹹蘿蔔下飯的日子後,家裡就出現了很多好吃的菜,因為母親懷孕了,不再下鄉,又因為有了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