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一小部分女人是不適合家庭的。這類女人無處可去,我們這塊土地沒有修道院,如有,也許翟青青會喜歡。她身材瘦削,面容聖潔,沒有邪念。為了自己的理想,能義無反顧,獻出自己。
但她現在在哪裡呢?
我希望有一天,有一本叫做《寂靜與芬芳》的書,出現在書店裡,署名翟青青。它不合常規,沒有完整的結構和紮實的人物,但句式奇異,感情痛切,我讀過之後將會流下眼淚。那個二十多年前的翟青青,在文學中潛伏了這麼多年,她終於來到我的跟前,在紙上。
。 想看書來
時光 十(1)
回南流的第一天我去了沙街,沙街上曾經走著呂覺悟,她就住在我的隔壁。我們住的房子像舊時代的客棧,多少年來,每當我看到客棧這個詞,就會想起沙街我住過的房子。門前有騎樓,窄而深,有三進天井,有三層樓,一樓有一間房,很暗,二樓也有一間房,採光不錯,隔著天井與一樓的房間相對,我小時候曾住在這裡。三樓有兩間房,客人來了就住那。一九六六年,我的姐姐住在那,我的表姐們,她們也曾住在那裡。沒有人住的時候我經常聽見三樓有竊竊的語聲,我覺得那是鬼,母親說,那是風的聲音。
我住過好幾間屋子,除了二樓,我還住在樓下,靠近第二個天井的房間,那個天井晾衣服,站在天井裡曾看見父母睡午覺,在夏天,他們穿很少的衣服,光裸的腿搭在一起,在大床上。這個房間門口對面有樓梯,能上閣樓。閣樓很矮,地板不平整,一面沒有牆。閣樓上曾經堆放過許多生殖器模型,塑膠的肉色,是用來做計劃生育宣傳的。還堆著我舅舅的舊書,《物理》、《化學》,以及《古麗雅的道路》、《第四高度》,這兩本書對我的精神影響至深。我還住過靠近第三個天井的房間,這個房間當過新娘房,母親的同事鄒潔阿姨,她和張叔叔在這間房子結婚,他們的婚禮在醫院的大廳裡,每個小孩都分到了餅乾、糖果和甘蔗。
我蓋過他們結婚用的喜被。緞面的新棉被,一床綠色,上面有尾巴長長彎彎的鳳凰,一床大紅,有瞪著眼睛的龍。我蓋著那張新的綠緞被子在新床上睡了一夜,表姐則蓋了大紅的。柔軟光滑的緞子在面板上的快感令人戰慄,多少年過去,這戰慄仍從沙街的舊房子裡傳來,它沒有消失,仍儲存在那裡,在空氣中,而這所房子早已不在。鄒潔阿姨還在這裡生了她的第一個孩子,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新生嬰兒,生下三天,臉上皺皺的,紅的,眼睛閉著,兩隻小手緊緊握著拳頭,身上用舊布裹著,小腳露出來,紅彤彤的,五隻小腳趾擠成一團,上面還有趾甲呢。我們參觀這個嬰兒,摸摸手和腳,聞聞他臉上的氣味,一股奶腥。而這嬰兒如今已有四十歲。
天井,公共廚房,水龍頭下放著大水缸。茶麩水和空心菜,是跟水缸聯絡最緊密的兩樣東西,它們在水缸的旁邊。
空心菜葉子細長,生長在水裡。它脾氣古怪,不能用刀切,它傷刀,傷得厲害,用刀切了空心菜就會變得很難吃,必須手摘。手摘空心菜有一種特殊的快感,即使看別人摘,也有快感,摘成一段一段的,手上握了一把,一捏,一種柔軟的暴力使空心的菜莖破裂併發出“■■”的聲音,既像撒嬌又像歡呼。有一次我看一個老妓女摘空心菜,看得入了迷,她已有七十歲,手指卻白皙修長,而且十分靈活,這雙手如長在一個小姐身上,是要在鋼琴上飛來飛去的。南流鎮管妓女叫老舉,老妓女叫老舉婆,我覺得老舉不如妓女好聽。
我蹲在地上看老妓女摘空心菜,她把一籃菜都摘完了,隔壁的女人來跟她說話,菜是別人的,她們一人坐在一張竹椅上,我光著腳蹲在地上,像一朵蘑菇。老妓女的手在綠色的菜梗上滑動,像細長的蘭花與綠葉,菜梗斷裂的聲音弄得我心裡癢極了。看了老妓女摘菜後我就愛上了這件事,她把摘菜的美表現得淋漓盡致,我完全被迷住了。
一籃菜,一根一根的空心菜,經過了老妓女白皙柔軟的手,變成了一截一截的,籃子裡的菜越來越少,終於空了。她們說著話,不理我。我懷著極大的失落,從沙街頭走回家。這時候,奇蹟出現了,一擔菜正停在我們婦幼站的騎樓下,我遠遠就看見了,我不顧腿麻,奔跑起來,越來越近,果然,我看到這個菜擔子的一頭正是空心菜,它們細葉薄殼,形狀婀娜,在全世界都找不到!現在,它們就停在了我家的大門口,溼淋淋的,剛從地裡摘下來,整齊地碼著,長長的薄殼的長梗,光滑明亮,它們將要發出那種悅耳的斷裂聲,然後,在清水裡晃一晃,炒菜的鐵鑊熱了,鑊底下木柴的火焰在跳動,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