砸胡家煙館是情理所在的事;茂升酒店也砸了,江忠源便覺不可思議,抬腳就要走,又停住了,問道:“制軍有什麼指示?”
“制臺叫你看著辦。”胡師爺道,“如今這上頭沒律條。朝廷明令禁菸,砸煙館是沒罪的,砸茂升倒是有罪,但高家出來護煙館,高家先有不是。這本來是官府應辦的事,徐家兄弟越俎代庖,也有個不應之罪,但徐氏兄弟又是你薦的團練管帶,有半個官身,砸煙館又佔著法理,所以是一筆糊塗帳。”說罷,擠巴著眼看江忠源。胡庸墨各路解析,江忠源己心裡明白,這人名字裡帶著個“庸”,其實精明無比,什麼都說了,卻又“什麼都沒說。”賢能之士隱於亂世,跟著葉名琛這樣的昏聵顢預人屈在僚僕,真是令人嘆息。想著,微微一躬說道:“多承關照。大帥那頭還請關照。徐家兄弟在這裡威望名聲都高,拉起團練不但省事而且省錢的。大帥要護廣州城不用這些人事倍功半。”胡庸墨笑道:“論理是這麼回事,可惜權在大帥千里。我看他們砸煙館是真,砸茂升是假。真裡頭透著假,假裡頭又有真。真應了《紅樓夢》裡的話,‘真是假時假亦真,無為有處有還無’——徐家兄弟是聰明人啊!”說罷,邁著方步進了會場。
江忠源怔了一下,也不叫從人,到門房要了一匹馬,飛身上騎直奔茂升而來。
茂升酒店門外看熱鬧的足有上千,都還沒有散去,人圈子外頭是知府衙門的衙役,看樣子沒有指令拿人,有的坐有的站著閒磕牙。江忠源擠進去看時,徐虎徐彪正套車裝行李。茂升店的臨街窗欞都砸成了黑洞,碎木片、破布、空紙撒落一地……煙館那邊倒還略為齊整,匾額上寫的卻不是“煙館”,是八寸見方的三個字:
茶友社
下面對聯寫得別緻:
一呼一吸身猶仙山瓊閣裡
三眠三起心在清涼世界中
黑邊白底金字,已被燒焦了一個角,屋簷上也有火燎煙跡,地下一面水漬雜著玻璃,看樣子是二虎兄弟放火未成,被眾人攔住了的。煙館的夥計掌櫃拿著刀叉三節棍等傢什護定了門。高氏釵零發亂,鈕釦也撕開兩個,赤腳坐在溼漉漉的地面上,兀自呼天搶地邊哭邊罵:
“高保貴!你個挨槍子當炮灰的!你都結識了些什麼好朋友啊……嗬嗬……整日價三朋六友來店裡又吃又喝又拿,我幾時說過二話?徐二虎徐三彪,你們不是人養的……你們闖了禍,一個跑了一個蹲班房,是誰照料你們家來著?啊……你們跟胡家有仇,跟我什麼相干?!這一把火點著,連我這店也要燒掉,出來攔著你們還打我,沒來由欺負我個婦道人家……”
她哭得撕心裂肺,罵得有滋有味。二虎不言聲套車煞行李,三彪把兩疊子桑皮紙裹著的銀元一把扔過來,喝道:“哭你奶奶的!不就是幾個臭錢?給——二百大洋,房錢,砸你傢伙錢,還有欠你的人情債,一筆清——叫你男人跟姓胡的賣煙去!”
“叫你女人賣屄去!”高氏一骨碌爬起身來,十分麻利開啟紙包看了看錢,眨眼工夫就揣了懷裡,口裡卻道:“誰稀罕你這臭錢?回頭撒了珠江裡去!”又衝煙館叫罵:“你們都是吃王八屎長大的,二十幾個人奈何不了人家兩個,看著他們打我也不相幫?”江忠源這才看見高保貴也在旁邊,陰沉著臉盯著二虎三彪。
“得幾——駕!”
三彪一聲喊,馱滿被褥箱籠的騾車一動,人們閃出一條路來。兄弟兩個氣咻咻隨車出來,一眼照見江忠源站在人群邊,忙逼手站住,已是換了一臉恭敬之容。二虎臉上綻出的笑容帶著稚氣,打了個千兒。說道:“給大人請安!”三彪也就隨著。
“起來吧!”江忠源眼見人們又要圍過來,擺擺手皺著眉頭,說道:“我的公署已經安排好了,在總督衙門裡頭東院。把東西送回去,去我那裡報到!”說罷上騎,徑自打馬回衙。
回到總督衙,江忠源剛洗了一把臉,胡師爺、蔡師爺還有馬師爺三人聯袂而入。三人都換得簇新袍褂,一齊向他打拱道乏。
胡庸墨笑道:“衙門裡已經放衙。沒事可幹,咱們看戲去。蔡應道的東,明天是馬應朝,我們輪流請你!”
江忠源道:“後日大年,戲園子還開園?這可是從沒聽說過。戲子們難道不過年?今日免了,我叫了徐家兄弟來,要說差使……”
“這就是道臺爺不給面子囉!”蔡應道笑道,“廣州多少洋人,還有主教牧師,人家過聖誕節不過年;各地留在廣州的買賣人也不少,戲園子正是接闊佬的好日子,過什麼年?徐家兄弟已經下委了,都是團練總辦幫務!葉制臺今天爽快的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