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藥,是誰也說不清了。罌粟花他們都見過,那是多麼美的花卉!他們弄不明白,就是這種花打敗了“撫有萬方”的煌煌“天朝”,奪走了世代生息的香港,這其中的秘密是太玄奧了。不知是誰嘆息一聲,說道:“道光爺是糊塗了,由著奸臣作弄,割香港,太不該啊……”
江忠源一直默默聽著,尋思著話裡世事人物滄桑紛繁,聽到奇書網電子書“新鬥欄”三字,心裡一動,似乎覺得耳熟,滿要緊的,皺眉尋思卻一時不得要領。並沒做理會處,聽得店裡一個女人叫道:“是我的二虎兄弟回來了?想死嫂子也哭死嫂子了!”門簾“唿”地一挑,一個胖女人腰圍水裙,兩手油漬水跡迎了出來,也不顧江忠源三人是生人,拍膝打掌又說又笑又抹淚兒,“死鬼保貴派人出去打探幾遭,有說你奔了福建鄧大人去了,有說你去伊犁保林大人,還有說你殺千刀的他也說你興許叫洋鬼子打殺了……我說老天爺有眼,什麼炮也打不中我那徐二兄弟!你才是個炮子兒崩的挨刀貨,跟著個大褲衩子硬腿兒洋鬼子搬煙土賣國的呢!”徐二虎十分喜歡這位剛崩爽利快人快語的大嫂,一頭笑,說道:“也甭咒高大哥,他要有個三長兩短的,嫂子找誰發掌櫃娘脾氣呢?”一頭進來,口中問道:“葛花妹子呢?”
江忠源跟著進來看時,是三間棚面的飯店。吃飯的人不少,都是短衣褲褂,一望可知是碼頭扛夫,擾擾攘攘,有的喝悶酒,有的吆五喝六猜拳行令,有的說笑打諢。外頭寒雨涼風還不覺得,乍入屋一陣暖香撲面而來,光線卻比外面暗多了。高保貴見他有點不知所措,笑著引導:“江爺,您是貴人,咱那邊有雅座兒,裡頭去!”高家嫂子帶著沿西山牆裡走,盡北頭一間小房,挑起門簾讓一眾人進來,說道:“這不是花兒!正給你們擺接風酒呢!”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在擺滿珍餚的桌子旁布酒杯兒斟酒,見他們進來。靦腆一笑,看了一眼江忠源,卻向眾人蹲了個福,笑道:“徐二爺回來了,哥哥嫂子每日價唸叨您呢!”
“葛花妹子出落得越發標緻了!”徐二虎笑道。江忠源打量葛花兒,只見她穿著蛋青市布黑緞繡梅滾邊兒大褂,隱隱透著窈窕身材,雲鬟霧鬢,一條結紅絨大辮子垂在肩後,瓜子兒臉上一雙水杏眼,忽閃忽閃晶瑩閃亮,像會說話似的十分靈動。小嘴抿著,不笑也像在笑,劉海下兩道細眉宇間微微蹙起,不愁也似在愁——嶺南女人常額高臉長,膚色黝黑的天生微憾,葛花兒一概沒這樣的容色,放在金粉江南也是十分出色的了。只是散花褲角下一雙天足,江忠源看得略不入眼。葛花兒給他審視得怪不好意思的,見安了座,一雙小手捧壺給他斟酒,說道:“這是哥哥嫂子自釀的菠蘿蜜酒,大人放量用,不傷胃不上頭的……”高保貴也笑道:“您是貴人,難得和我們這色人一道兒吃酒。大家高興,多吃幾杯何妨?就見葉制臺,明日去也誤不了您的事……”
江忠源笑道:“你們看我是書生?我在秀水辦團練,打交道的都是當地縉紳、江湖朋友。如今外夷列強環伺,中原內地匪盜四起,國家用人之際,白面書生正是百無一用的人!你們都是三元里英雄——來,幹!”徐二虎、高保貴都沒想到這位文弱消瘦書生如此豪爽,對視一眼,舉杯和江忠源“咣”地一碰,仰首一飲而盡。
於是眾人觥籌交錯,葛花姑娘忙裡忙外,不時出去給外問客人端菜上酒,又進來侍候,當筵宰蛇,開膛剝皮製蛇膽酒。江忠源看得心驚膽顫,待到燒蛇段上來,試著吃了幾口,不禁拍案叫好:“平生頭一遭吃這麼好味道的菜,真是美食一絕!我要把母親接來,請她老人家也嚐嚐!沒想到廣州人這麼好手藝!”葛花兒笑道:“江大人沒聽人說,廣州人只兩樣不吃——天上飛的,不吃風箏;地下四條腿的,不吃板凳?”眾人聽得呵呵大笑。外邊綿綿細雨,房中酒酣耳熱,江忠源渾身勞乏一掃而盡,側耳聽隔壁琵琶笙弦悠揚婉約,歌女操粵語呢喃鏗鏹循節而歌,便請葛花兒翻譯:“能不能譯成官話?”葛花兒點頭,說道:“這也是個可憐人呢,香港那邊淪落過來的,她家漁船讓汽艇撞翻了……”因譯道:
“曉漏徹銅龍,窗火含金獸……微微曙色窺,暗暗雲屏透。一枕遊仙夢未成,半床紅玉衾斜覆……沉吟殘夢,生憎鸚鵡頻催,朦猶星眸,猶怯餘寒,先問海棠開否……”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江忠源嘆息一聲道,“虧她還有心情唱這些豔詞!”
“她唱的什麼,自己也未必知道。”高保貴殷殷勸酒,嘆息笑道,“彩雲姑娘是個可憐人吶……採珠人家出身,水性都是極好的,義律攻廣州,她和老父親逃到香港打魚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