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出來的。中國的社會應該是一個制裁的社會,但魔鬼是不會死亡的,無論經過多少代。就文學藝術在本土的命運來說,棍子底下出天才應該是一個規律。當然這棍子,可以是實物,也可以是無形的情感的壓迫。似乎我一直初衷不改,壓而不服,是屬於乖張,“難養”的那一類孩子。也許是因為時候快到了,我身上所負的使命已顯露出基本的風範?在後來,“說”,終於成了我生存的方式。
我身上被鎮壓的衝動一旦爆發,就達到瘋狂的地步,慾望或憤怒往往是以“反彈“的形式發揮出來。即,如果不去刺激它,它就潛伏在那裡,一旦被刺激起來,它就如決堤的洪水。我想,既然它是存在的,而又被以兇殘的方式鎮壓在深淵,那麼,要伸張自己,表明自己,就只能是以瘋狂反撲的形式了。從兒童到少年時代,周圍人總覺得我有那麼些不可理喻。這個模式經過無數次的反覆運用,終於有一天進入了我的創作。每天,我都在導演著鎮壓與反彈的好戲;每天,我都要以此來測試我的理性的張力和慾望的強度。我在硝煙瀰漫中去獲取最高的享受。
至今我仍記得我在某些陰慘的夜晚,口中發出的那些詛咒。我願自己變成蛇蠍,變成狼,對壓迫我的一切施以可怕的報復。我要說,吐出我胸中埋藏了千年的汙穢之氣。那不就是孩童自發進行的演習嗎?每隔一段時間,我就不由自主地演習一次,如同某種致命疾病的發作。當發作越來越瘋狂之際,自制力也隨之越來越強。當然,其結果總是爆發,而不是湮滅。
意義與虛無
我感到幼兒園就像一個雞籠子,當然那時的我還未見過雞籠子,這是現在回憶起來的感覺。我惶恐地站在那裡,周圍是那麼的嘈雜,我無處可呆,也不知道該幹什麼。幸虧外婆來了,外婆在柵欄那裡叫我呢。我奔向外婆,口裡高喊:“外婆!!”外婆俯下身湊在我耳邊說,她將一個餅子放在X老師那裡了。她要我過一會兒去向X老師要了來吃。她說完後就匆匆離去。我重又陷入雞籠子似的地獄。這些人,我不認識,也不喜歡,為什麼要將我放在這個地方啊。中午睡午覺時,我睡不著,煩躁又情緒低落。X老師過來了,用手按著我的眼睛強迫我入睡。我心裡惴惴地想,我的餅子呢?她為什麼不給我吃?我不要睡覺,我不要睡!那幾天宛如夢中,我對周圍的一切都分辨不清。似乎是,大家唱了歌,排了節目,做了遊戲。但那一切都同我無關,我只想外婆快來,我還想著那個沒吃到的餅子。我不知道老師會要我幹什麼,我害怕。也許是由於由外婆建立起來的情感世界突然從我周圍消失的緣故,那麼小的我的確感到了茫然和虛無。就連唯一的情感象徵物——那個餅子,也從未出現在這個陌生之地,我感到它神秘地、永遠地消失了。後來的日子昏昏噩噩,沒有在記憶中留下任何印象,可見我情緒是多麼低落。也許,我體內的時鐘完全停止了。這就是我三歲時在幼兒園的短暫生活。看來那時我的世界是由情感維持的,沒有了情感,世界也就不存在了。也許那是我的初次墮入虛無?
第二次發生在我生兒子後的那段時間裡。我是一個完全沒經驗的母親,而且沒人指導我如何帶孩子。我緊張、神經質、日夜不安。兒子的一點點小毛病就可以將我嚇個半死。很快我就失眠了,到後來完全不能睡覺,一睡著就看見惡鬼來抓我,他就站在屋角那裡,怎麼也不離開。所以我就寧願不睡,也不敢睡。幾個月下來,兒子長得白白胖胖,我瘦得像個骷髏,走路輕飄飄的。即使兒子長得那麼好,我還是擔心得不得了,一點都輕鬆不下來。同時,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茫然,我不知道這種日子何時是個盡頭。哪怕讓我睡一個完整的覺也好啊,再不要讓我這樣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捱了。每天,我神情恍惚地幹那些瑣事,一件又一件,一件又一件。只要兒子一發出哭聲,我就變得失魂落魄。我擔心災禍降臨,就彷彿逼真地看到了毀滅。也許,那是輕度的產後抑鬱症。由於體質的急劇下降,那段時間的確有惶惶不可終日的感覺。兩年後,是文學救了我。當然我自己也從未放棄過掙扎,未放棄過東山再起的念頭——那才是我的本性。
第三次墮入虛無的深淵發生於父親去世期間。由於我對他的死有深深的負罪感,我便被自己的制裁徹底打垮了。只要我睜開眼,我就在推理——本來可以如何如何,之所以發生這事,是因為如何如何。在那些瞬間,就連寫作也變得暗淡了。寫,是生命的勃發,但當時我感到在死神的鐵腕下,生變得無能為力了。只要我入夢,我便在反駁父親已死這個無法變更的事實。不變更這個事實,我就失去了活下去的根基。父親啊,你為什麼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