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活人只有卡蘿一個,但我無法想像卡蘿會做出送匿名隱晦紙條這種低三下四的事。同樣無法想像的還有她跟那個姓楚米齊克的男人有過任何接觸,更別說同流合汙。卡蘿的宇宙充滿博物館、學術會議、有文化素養的對話,而楚米齊克想來只可能是某種四處漫遊的狂人,街頭的行屍走肉,迷失在自己內心由恐慌妄想和屎尿憤怒組成的迷宮……不可能!我好像在對抗某樣神秘得無可破解的事物。我父親……卡蘿……楚米齊克……破碎的序列似乎從我這裡向四面八方散射。伊蓮……芭芭拉·海勒曼……少了好幾環的鏈子……我覺得暈頭轉向! 我給自己倒了杯酒,試著冷靜下來。我有作業要改,有新書新文章要看。我試圖在晚餐前定下心來工作一兩個小時,卻坐立不安,無法專心。我晃進廚房,從冰箱裡拿出外賣中國菜的冰冷剩菜,開啟收音機。主持人正講到總統可能遭到彈劾。顯然這話題我也非常感興趣,試著專心去聽,但還來不及分辨主持人站在哪一邊,某個名字就出現在腦海,靈光一現得如此強烈,我忍不住衝口說了出來:
布倫菲德!
我立刻開始在公寓裡大肆翻尋:倒出抽屜裡的東西,往沙發底下看,掀翻從我上次打掃以來又滿地新堆起的一疊疊廢物雜物。 要是演布倫菲德的那個女演員(我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就是“普利茅斯之巖”那場災難性出遊的那晚,跟卡蘿同事一起來吃飯的女演員,那麼,透過那個同事和這個女演員,卡蘿和楚米齊克之間就存在著人類關聯的一條能量之線(ley�line),就跟地理上的能量之線一樣意味深長或毫無意義,端視觀點而定。至於以我的觀點而言,儘管我對這類事物存疑,但現在我非常想得到答案,就算最遙遠的解釋可能也非要探究不可。
徹底搜尋一番之後,我仍然沒找到要找的東西,但卻找到了別的。看來我心不在焉、丟三落四的傾向(也就是我“parapraxis”的天分),偶爾也可能對我有利:我並未如原先以為的已經丟掉那張列有半夜通話記錄的電話費賬單,反而顯然是帶回家來,小心藏在連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書桌旁一處小壁櫃的一盒碟片下。賬單就放在那裡,彷彿這段時間都自顧自靜靜打發時間,等著我重新發現。號碼也在那裡,還有撥號的精確時間:凌晨2點14分。那通電話為時不到一分鐘。
我撥號,答錄機接起電話,但沒有請人留言的內容,只有一聲嘀。我掛電話。
然後我出門——首先到網咖,希望店裡牆上仍貼著那出戏的海報,上面寫有那個女演員的名字。海報沒了。既然最近各種東西都容易不見,我本來也就沒理由認為海報會是例外。我離開,往東、往北走,來到羅斯福大道邊緣那些尚未變得高檔的街區。這裡的路面是斑駁的石塊與瀝青,被霜凍裂的人行道凹凸不平,這一切很奇怪地給人安心的感覺,彷彿顯示你自己也即將過時、被淘汰。 這一點我也早該料到了:那座猶太會堂的窗戶原本只是破裂,現在則釘上木板封起;前門用沉重鐵鏈和掛鎖鎖住。我走下樓梯,來到地下室劇場那扇磨損累累的金屬門前,門上沒有鐵鏈,但似乎鎖得牢牢的。我踢了門一腳,主要是因為傷痕累累的門板給人一種欠踢的感覺,沒想到門竟然應聲而開。 門裡一片漆黑,街燈幾乎照不到這裡。我在門口稍停,直到眼睛多多少少適應黑暗。前方左側有一抹銀色,是通往觀眾席的門的門把;右側有一塊長方形,比背景更深濃的黑暗,一定就是桌子。我朝那方向踏出一步。
腳一踏出去,我立刻聞到熟悉的氣味:先前在楚米齊克藏身處聞到過的男性酸臭。我警戒得全身爆起雞皮疙瘩,本想撤退,但剛剛踏出的那一步正好讓我看見筆直黑暗的桌面上有一塊不平坦,正是上次我看到放那疊節目表的地方。我迅速三步走去,一把抓起一張,感覺的確就像我先前在自己公寓裡到處找的那張摺頁光面紙。轉身離去之際,我感覺背後黑暗中有一股強大力量撲來——純粹出於動物本能,當時我還來不及看見甚至聽見那個留鬍子的龐大人形掠過門口朝我撲來。那是我唯一看見他的一次:蒼白襤褸,散發破敗的臭氣,濃密的灰髮戟張,拉比譯註:rabbi,猶太教士。似的大鬍子骯髒結塊。我拔腿衝向門口。這時他那裡爆射出某種堅硬如石的東西,狠狠擊中我的臉。回想起來,這手勢有種特意、刻意的評判性,對事情作出一番總論,濃縮成單單一個簡潔深奧的動作。我順勢衝撞出門,好不容易踉蹌跑上樓梯,在人行道上繼續往前跑,直到發覺沒人在後面追我。然後我才癱倒在一棟公寓門口,流著血渾身發抖。 那張紙還在我手上,是那份節目